载他去考场的拖拉机司机说,“也不知这一窝能考上几个”

本文转载自:新京报(ID:bjnews_xjb)

高考那天,我们一群人是坐着拖拉机去“赶考”的。一个公社就一台拖拉机,几十人整整齐齐挤在车厢里。司机瞅了我们一眼说,也不知道这一窝能考上几个。

文4412字,阅读约需9分钟 

新京报记者 李照 编辑 袁国礼 校对 薛京宁

1957年,张建云出生于江苏徐州沛县的一个农村家庭。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比他大11岁的哥哥是他的小学老师。

 

张建云从小喜“静”,读书用功踏实,极少让家里操心。不过由于他的中学时代是在“文革”中度过,三天两头要去工厂农田干活,因此,他说当年他们的知识学得不算扎实。

 

1975年,张建云高中毕业后回乡当过会计、赤脚医生、民办教师。1977年高考恢复,张建云报名参加,但是由于平时工作忙,几乎没有准备就走上考场。他不满意被录取的院校,于是复读“二战”。

 

1978年,张建云被自己填报的最后一个志愿——被誉为“水利黄埔军校”的全国重点高校华东水利学院陆地水文专业录取,从此开启了与水利事业相伴的一生。

 

载他去考场的拖拉机司机说,“也不知这一窝能考上几个”

▲华东水利学院1982届本科生毕业照(从下往上数第二排中间者为张建云)。受访者供图

在大学校园里,张建云如饥似渴地学习,至今还能记起恩师赵人俊、庄一翎、刘新仁等讲课的细节。“他们的学识和为人对我影响都很大。”校园还给了张建云一段美好的恋情,他的一位女同学后来成了他的妻子。

 

大学毕业后,成绩优异的张建云被分配到当时的水利电力部工作。两年后,张建云又回到母校深造。1987年硕士毕业,他进入水利部南京水文研究所工作。1991年,他被水利部选拔出国培训,在爱尔兰国立大学工程水文硕士研究班学习,获得“一等优秀硕士”证书,并留校继续深造。经过三年学习,获得土木及环境工程专业博士学位。

 

张建云长期从事水文水资源、防汛抗旱、气候变化影响、水利信息化等科研工作。研究并主持开发了“全国洪水预报系统”“国家防汛抗旱会商系统”“防汛抗旱水文气象综合信息系统”等一系列业务系统,为国家防洪抗旱调度决策和指挥提供科学依据。他主持国家级科研项目30余项,获得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2项、二等奖5项,全国先进工作者、全国优秀留学回国人员等荣誉。有媒体在报道中,将张建云称作“现代大禹”。

 

2009年,张建云当选中国工程院院士;2014年,当选英国皇家工程院外籍院士。张建云始终没有放弃学术追求,每天繁忙的工作结束之后,他都要留到办公室做自己的业务,与学生讨论论文,直到深夜才回家。

 

“现代大禹”张建云一直在路上。

载他去考场的拖拉机司机说,“也不知这一窝能考上几个”

▲张建云院士手写的寄语。

1977年冬天,关闭十年之久的高考大门重新打开,570万人走入考场,成为一个国家的时代拐点。

 

20岁的张建云,也被卷入这股浪潮。从江苏徐州的农家孩子成长为国家顶尖的水文水资源专家、中国工程院院士,张建云感叹说,高考是时代的机遇,也是他人生的新起点。

 

张建云参加了两次高考。他记得,那时候全国上下都掀起了如饥似渴的学习热潮,“有一种冬天过去,春天到来的氛围。”他白天在社教队工作,晚上在路灯下看书,一站就是大半夜。

 

高中毕业后在农村的三年,让张建云体察到农村和基层的艰辛,也塑造了他坚韧的品性,甚至影响了他选择坚守一生的事业。家乡常年干旱内涝时有灾荒,张建云把农村墙上“水利是农业命脉”的标语记在了心里,记了一辈子。

 

在参加高考四十四周年之际,张建云勉励年轻学子,不仅要仰望天空,还要脚踏实地,把握住自己人生中的机遇。

 

载他去考场的拖拉机司机说,“也不知这一窝能考上几个”

▲张建云翻译的《水文学手册》原版,他一直很珍视。新京报记者 李照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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窝窝头是口粮

新京报:能不能介绍一下你的求学经历?

张建云:我1957年出生在江苏省徐州市沛县的一个普通农村家庭,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上面还有四个姐姐和一个哥哥,他们年纪都比我大不少。我的哥哥比我大11岁,他在学校教书,也是我的小学老师,对我影响很大。

 

我小时候属于比较爱学习、很少让家里操心的孩子。读中学时住校,学校在另一个镇上,离家很远。每周回家,家里给准备一袋窝窝头,就是我一个星期的口粮。

 

读书的时候,我最喜欢物理,物理成绩也很好。但是因为我的中学、高中时代都是在“文革”中度过的,当时的口号是“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三天两头要去工厂田间,帮人插秧收麦子,学车床,所以我们高中的功课学得并不扎实。

 

新京报:从1975年你高中毕业后到1978年元月参加高考,这近三年时间你在做什么?

 

张建云:1975年,我高中毕业后回到徐州沛县张庄镇。当过会计、民办教师,也在县社教队(农业学大寨社会主义教育队)工作过,一个领导带着我们7个年轻人,有点像现在的驻村干部,村里墙上的标语都是我写的。

 

我现在跟我的学生讲,这段经历对我后来的人生是有很大影响的。什么事情都经历过,什么苦都吃过,也真正见识过农村的饥饿、贫困。我白天当会计,晚上给村民看病打针、针灸、配药。这些都是现学的,因为在他们眼里,你是有文化的人,你有责任去做这些事情。这段经历塑造了我的韧性,在后来的人生中不管遇到再难的坎,相比之下,都不算什么了。

 

新京报:1977年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后,你和身边人是什么感受?

 

张建云:我在社教队的时候,和我一样的年轻人都觉得这辈子要绑定在农村田地上了。直到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所有人都特别振奋。大家重新捡起了书本,镇上的中学也开起了补习班,教室里坐得满满当当,讲台之下全是一双双求知的眼睛。

 

整个社会有种冬天过去、春天到来的气氛。积攒了十年的学子们跃跃欲试,仅我们一个镇就有一百多号人报考,年纪最大的是新中国成立前出生的,年纪小的才十六七岁,刚毕业。

 

载他去考场的拖拉机司机说,“也不知这一窝能考上几个”

▲张建云在爱尔兰求学时的照片(穿格子衬衫者为张建云)。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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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着拖拉机“赶考”

 

新京报:你当时参加高考的情况是什么样的?

 

张建云:我参加了两次高考,第一次是1978年元月,没有怎么准备,考取了一所师范大学,我没有去,选择了“二战”。第二次高考是在1978年夏天,我考上了华东水利学院水文专业。

 

高考那天,我们一群人是坐着拖拉机去“赶考”的。一个公社就一台拖拉机,几十人挤站在车厢里。司机瞅了我们一眼说,也不知道这一窝能考上几个。结果证明,那一车考出了好几个重点大学:一个考上南京大学,一个考上西安电子科大,还有一个就是我,华东水利学院(现河海大学)。此外,还有十多位考上了普通高校。

 

新京报:当年的高考题难吗,你考得如何?

 

张建云:我觉得1978年夏天那次高考数理化都不难,我考了387分,算高分,化学满分,物理98分,被第一批次的重点大学录取。

 

新京报:你当时是怎么为高考做准备的?

 

张建云:备战第二次高考的记忆中,印象最深的要数街边的路灯了。我白天要工作,看书复习只能见缝插针,复习到深夜更是家常便饭。在工作队,我住的是几个人一间的大宿舍,担心影响到别人休息,所以我都到街边路灯下看书。

 

在路灯下学习还有个好处,那个年代,农村家里是没有电的,只能烧煤油灯,看一晚上书,鼻孔熏得黑漆漆的。所以我都去路灯下看书,一站就是几个小时。

 

我也上补习班。每天晚上和周六周末没什么工作的时候,我就骑自行车去学校偷听,站在教室里听,恶补功课。学得比较吃力的一科是英语,因为我们很多人英语都是零基础,老师只能教如何应付考试,好在当时英语分数并不计入高考总成绩。

 

载他去考场的拖拉机司机说,“也不知这一窝能考上几个”

▲张建云在国外求学时,与导师、世界著名水文学家杜格教授(James Dooge,爱尔兰国立大学Dublin学院教授)合影。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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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研究天文 ,却进了“水文”的门

新京报:收到录取通知书时,你是什么感受?

 

张建云: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正在工作队。公社的一个熟人把我的录取通知书带回来,红彤彤的,我印象很深。华东水利学院水文系是做什么的,我不知道,只知道是一所重点大学。我的心情也很平静,没有别人想象中的激动,只是想到,我以后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

 

反倒是我的家人特别开心。我上大学前都是穿布鞋,从来没有穿过皮鞋。我的姐夫把他的皮鞋和手表都送给了我,几个姐姐给我凑了点钱,我就背着行囊去上大学了。

 

新京报:你为什么会选择水文这个专业?

 

张建云:其实最初我对水文专业是不了解的。我的高考第一志愿是南京大学天文系,因为我物理不错,晚上看星星觉得天文很神秘、有意思;第二志愿是上海一所医科大学,跟我的村医经历有关,我认为医学对国家和人民很重要;第三志愿是华东水利学院水文专业,农村墙上的标语写的是“水利是农业命脉”,我想这个专业也是很重要很有学问,没想到就干了一辈子。

新京报:徐州历史上是黄泛区,备受干旱内涝困扰,学个专业的你有什么样的切身体会?

 

张建云:秦岭-淮河一线是我国南北方地理分界线,也是气候上北方干旱、半湿润地区与南方湿润地区的分界线。徐州所处的位置干旱居多,但往往雨季一到来,又极易形成内涝。当地土地贫瘠,庄稼被淹,粮食颗粒无收,有时会看到讨饭的灾民。我的童年记忆中,遇上暴雨洪涝,母亲就拿一个勺子在门外挥舞,嘴里念叨着类似“云彩快些飘走”之类的俗语,祈祷风调雨顺。后来我在社教队工作,对水利更有了粗浅的认知,有水就有粮,没水就地荒。

 

新京报:在深入这个专业学习后,有没有意识到这个专业的独特魅力?

 

张建云:学了这个专业之后,我意识到水利是一个国家需要并且大有可为的行业,我们国家是世界上水问题最为复杂的国家,水利有很大的施展空间,这个行业需要我们这些人去做。

 

比如中国的洪水问题,我毕业后分到水电部做预报员,负责洪水调度。这个责任非常重大,如果预报得准确,就能有效减少损失;如果预报不准确,该分洪却没有分洪,下游老百姓房屋农田都会被淹没,造成极大的生命财产损失。所以做首席预报员压力很大,掉头发、失眠,但是想到要尽量提高预报准确性,早几分钟预报就有可能为抢救人民生命财产赢得宝贵时间,会有一种价值感和责任感。

 

第二是国家水资源分布不均的问题,我国水资源南多北少,问题很突出。如何进行水资源的平衡优化配置?作为国务院南水北调专家咨询委员会副主任,我觉得自己有做不完的事情,总希望能多解决一些问题。

 

第三,生态文明建设也与水息息相关。很多环境问题也是水的问题,比如超采地下水造成地面沉降、湖泊蓝藻等等。就拿我的家乡来说,在我小时候,徐州的生态环境是很差的,因为地处煤区,以前有种说法叫“一城煤灰半城土”。但现在徐州是国家生态文明建设的典型城市,塌陷区变成了漂亮的湖泊。我参与了徐州水生态文明建设的方案论证,也以专家组组长身份对其进行了验收,见证了自己家乡的蜕变。现在的徐州是“一城青山半城湖”,我内心还是很自豪的。

 

新京报:现在回头看,高考对你的人生意味着什么?

 

张建云:时代新机遇,人生新起点。是改革开放给我的这次机遇,也是时代给我们这一代人的机遇。如果没有高考,我现在应该还在农村,但是高考让我的人生完全改变了。

人物简介

 

张建云,水文水资源专家,中国工程院院士。现任水利部应对气候变化研究中心主任、长江保护与绿色发展研究院院长、南京水利科学研究院名誉院长、国际水文科学协会中国国家委员会名誉主席、江苏省科协副主席等职。


载他去考场的拖拉机司机说,“也不知这一窝能考上几个”

▲2022年4月8日,张建云在他的办公室接受采访。新京报记者 李照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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