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在江湖两千多年，江湖却一直有他的传说……

东周末年，周王朝气数将尽。

一时间，诸侯林立、兵戈四起。

天下大争。

按照历史规律，大争之世必出旷世奇人。

这位奇人身怀绝技，其水平之高超和作风之低调，类似于两千年后金庸笔下的扫地僧。两位长者虽然同处江湖之远，但若论对天下大势的影响力，小说里的高人是无论如何加速也追不上现实中的前辈的。

一般来说，比高人还高的人，我们叫他神人。

在中国古代兵家的代表人物中，有这样一位神人：

他出世修道，一生从未上过战场，却教出了数以百计的统军猛人、多谋之士；

他影响中国历史数千年，至今余音不绝——江湖里一直有他的传说。

他，是我们“中国古代兵家系列”第6个出场的传奇人物。

他，是谁？

文 | 蒋亚民

编辑 | 李雪 瞭望智库

1、三个传说，一个神秘人

先来看看这位神人的简历：

这个男人的传奇人生，要从一个更神奇的故事说起。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在弥留之际，用颤抖的手将一卷竹简递给了守在床前的徒弟，随后，咽下了此生最后一口气。

教导自己9年的老师仙逝，处理完后事，尚沉浸在悲痛之中的年轻人盯着遗物，百思不得其解——除了师父在外皮上留下的“天书”二字，竹简里一个字都没有。

这个动作，他重复了数百次，仍然一无所获。

直到一天，夜幕降临，想念先师的他点起松明火把，再次铺开竹简。刹那间，竹简上闪出道道金光，一行行蝌蚪文熠熠生辉，惊得他跳了起来：莫非，这就是世上所传的“金书”！

当然，这只是一个传说。所谓“神迹”大多为后人杜撰，不过我们可以由此得出推论：他的师父很有水平。

有人说，他的老师是老子。这个说法不太靠谱，老子生活的时代约为公元前600年到前470年，从简历上来看，在不乘坐时光穿梭机的情况下，两位应该没有机会见面。

我们现在来讲另一个传说。

相传，他做过楚国的宰相，但是，笔者查阅资料，看到春秋战国时期楚国历任41任令尹（即宰相）的名字，其中没有鬼谷子。但是，若没有居庙堂之上运筹帷幄的实践经验，他后来的璀璨成就失去了实践依托。

我们暂且再次推断：学有所成的他，可能在某一较小方国当过令尹，由于那个小国太低调，后人觉得配不上这位绝世高人的高度，遂假托为强大的楚国。

接下来，第三个传说。

在道教文献中，他叫玄微子，被尊为玄微真人，位列洞府真仙，能够脱胎换骨、超脱生死。《箴戒篇》中记载，秦始皇曾有求于他：

“秦始皇时，大苑中多枉死者，有鸟状衔此草坠地以覆，死人即起坐。始皇遣问北郭鬼谷先生，云东海瀛洲上不死之草，生琼田中。秦始皇闻鬼谷先生言，因遣徐福入求玉蔬金菜……”

这个事也不太靠谱，因为秦始皇比鬼谷子晚生了100多年。如果确有其事，秦始皇求教的“鬼谷先生”，有可能是鬼谷子的传人。

2、金牌军事+外交学院

河南淇县西部云梦山鬼谷子雕像。图｜图虫创意

后来的故事脉络就比较清晰了。

他选择在东周阳城附近的“鬼谷岭”成为一名隐士，每天看书、打坐、修道；深入研习数学、占卜、六韬三略、布阵行兵、游学采风、审势雄辩、修真养性、服食导引、祛病延年……

注：春秋战国时期，选择归隐的士族大家并不少见，其中出现若干世之奇才，也具有较大的可能性。

随着学问越来越好，他的声名跨过地理上的屏障，远播千里，无数有志青年慕名前来拜师学习。

这个曾经在恩师床前哭泣的年轻人终成一代宗师——鬼谷子。

他终生没有上过沙场、经历刀兵战阵。然而，从这份为史册所载的弟子名单里，我们看到了一众统军猛人（甚至狂人）、诡诈谋士和外交达人：

苏秦、张仪、孙膑、庞涓、

商鞅、李斯、吕不韦、白起、

李牧、王翦、甘茂、乐毅、

毛遂、赵奢、李悝、徐福……

有趣的是，鬼谷子老师的招生标准相当超脱，从不干涉弟子的政治倾向和个性发展。在群雄争霸的东周末年，其门生并未站到同一个战壕里，比如对抗强秦的苏秦和辅佐秦国称雄的张仪，再如孙膑与庞涓，其实是同门师兄弟。

任众弟子斗得波诡云谲、乾坤变色，大争之世的智者、神人鬼谷子先生身处世外、心在桃源，自是岿然不动。

这里注意一下，上述弟子所跨越的时代，远超当时人类的正常寿命。其中有些是鬼谷子亲自教出来的，另外一些可能是徒孙，也不乏自学成才人士自称鬼谷门生。

毕竟，在当时，要是能在鬼谷子手下出师，就等于镀上了毕业于世界名牌军校的光环，含金量绝不亚于几千年后的西点和伏龙芝。

那么，在这所名牌学府里，祖国的花朵们将要训练什么样的课程呢？

3、修心、修术、修道、修天下

概括一下，鬼谷学说主要涵括以下4个层次：

其一，修心。

*情心与道心。

情心即道心，道心亦即情心。生情与修道，二者并无相碍。

*心障。

人无完人，凡人皆有心障。目中无人、自吹自擂、不求甚解、好高骛远、争风吃醋、自作聪明等皆为心障，皆源于自负。去除心障，是修道之本。

*觉他。

去除心障，在于自觉，自觉之至，在于觉他。所以要修行，先自觉，再觉他。

*妄念。

这个世上，只有两种人心无妄念：一是死人，二是神人。不用去想完全控制妄念，知道妄念过了有害，也就是了。

由此可见，修心——顺应本性、排除杂念、了解自己、以己及人，是一切学习的基础。

其二，修术

*摩意。

揣摩对方所好、诱其上钩，这是一种间谍和说客之术。善摩之人，如临渊钓鱼，只要用饵得当，鱼必上钩。

*善言与无言。

善言者，言则口若悬河、旁征博引，引人入胜，可令他人想所不欲想、行所不欲行；不言则神定如山、势若引弓之矢，可令他心神不安、五心不定，如坠五里云雾中。

*捭阖。

捭即开，即言；阖即闭，即不言；捭阖，即开口闭口之术。出言的策略，因人而异：

与智者言，依靠知识广博；

与博者言，依靠思辨方法；

与辨者言，依靠把握要点；

与贵者言，依靠说明时势利害；

与富者言，依靠高权强力；

与贫者言，依靠利益诱惑；

与贱者言，依靠谦虚待人；

与勇者言，依靠勇敢直陈。

*谋定而后动。

围棋对弈者掌握180余枚（黑子181枚，白子180枚）棋子，放在盒子里是死棋，布置在棋盘之上则会生动起来，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一子落错，轻则失地损兵，重则全局皆输。举棋落子，必须谋定而后动。

*决断。

天下诸事，皆因决断定生灭，也皆由决断确定其发展方向。决断有两种类型：

易决断之事和不易决断之事。对于不易决之事，就要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再做决断。

这些本事，被鬼谷门下的纵横家一脉发挥得淋漓尽致，给后世的文史学家留下了无数精彩片段，在后文我们还要细说。

其三，修道。

*悟道四境界。

依次为闻道、知道、见道、得道。

最初是接触“道”，然后了解它——“知道”二字，非常了不起；在这个基础上，进行实践，就可以达到“见道”的层次；最终，达到道法合一、心行合一、随心所欲的“得道”境界。

*天、圣、人三道。

天道为自然之道，圣道为人世之道，人道为人生之道。三道相辅相成、失此离彼，必须认识到其中的联系，一起学习、一起感悟、一起实践。

*剑道。

对应天、圣、人三道，有三剑。

圣剑，又称天道之剑，以道为背、以德为锋、以阴阳为气、以五行为柄，上可断天光、下可绝地维；

贤剑，又称天子之剑，以万民为背、以贤臣为锋，上应天道、下顺地理、中和民意；

俗剑，又称人剑，以精钢为锋，以合金为背，以冷森为气，上可斩头颅，下可剁双足，中可破腑脏。

*机心与道心。

机心是术，就是实现政治、军事或者经济目的的各种战术手段与技术方法；道心是本，是驾驭术的心智。很显然，若无道心统御，术越高，就走得越偏，走上所谓“歪门邪道”。这一点，从鬼谷子老师弟子的不同结局可见一斑。

任何学问都有术道之分，必须处理好术与道的关系，才能达到术精道深的修炼目的。所以，善于用兵的人，并不好战——用兵之道，在于不战而屈人之兵、在于四两拨千钧，最终化干戈为玉帛。

其四，修天下。

*观天下。

强调在全面基础上进行深入的观察。如观远山，不能只靠眼睛，还要用心思辨看到的一切，找到其中的联系和脉胳，才能理解全貌。

关注天下趋向，重点是要发现推动大势运行的各种作用力。圣人知时识势、因时用势，因而可以治世；奸贼则逆时生势、乘势行恶，因而可以乱世。这里再次提出了道与术之间的相互作用。

*天下均势。

这里主要讲“合纵”的条件和作用——保持力量均衡。秦人若无力，三晋合纵反而不成。秦人只有张势蓄力、保持强大，三晋才有危机感，才乐意合纵。

注：三晋，指战国时期的赵国、魏国、韩国的合称，当今代指山西省。

*天下分合。

一种是名分实合，如周武王分封。周平王东迁之后，周室式微、诸侯坐大，天下大势开始走向另一种状态——名合实分，终成不治乱局。

*揣天下。

要揣度可左右天下之人的人心所向，其中，有君王、大臣、智者，也有手握兵权的和有民望的人。揣度人，要察言观色、闻其声、视其行，然后推知其心之所趋。

*人心之治。

这里主要讲“治乱必治人心”的辩证法。天下不治，在于人心不治；人心不治，在于欲念横溢。因此，欲治天下，首治人心；欲治人心，首治乱象。治乱象不过是一种手段，治人心才是务本正道。

4、撒豆成兵，到底是什么？

相传，公元前4600年，玄女辅佐黄帝的时候，使用过撒豆成兵的作战推演方法。但是，由于时代久远，没有留下任何相关竹书金文。

到了鬼谷子时代，这门类似于现代兵棋的学问，又有了新的传承。在教授孙膑和庞涓这对学生时，他就使用了斩草为马、撒豆为兵的方法。其实，这就是用小石头子、木棍、绿豆、黄豆等随手可得的道具摆兵布阵，方便直观地研究军事问题。

很多古代谋士和将领都这么干。鬼谷子的高明之处，就在于用这个简单的方法，说明了深刻的兵家谋略思想。他摆了一个“一字长蛇阵”，让学生仔细观察体会：一字之阵虽然简单，但其宛如灵蛇，击其头，尾巴来袭；击其尾，头部来袭；击其腰，头尾一起来袭。

小小绿豆，被注入了兵家谋略和筹算之术，于是，山川河流、兵阵形态、战场变化、资源多寡、应对之策，一目了然。这几乎与现代作战实验室的量化方法极其相似了。这种先进的军事教学方法，直到今天仍然在国内外的军事院校中普遍运用。

当然，在信息化的21世纪，许多军事院校已经将撒豆成兵式的沙盘作业推进到电子形态，其实质仍然是用形象的战场环境、敌我作战态势及其动态行动过程等的构设，深入研究作战问题。

当然，毫不意外地，在道家书籍中，这个故事又被写成了神话——仙人鬼谷子将一碗绿豆变成天兵神将，赤、皂两队人马打起仗来。

鬼谷岭。图｜图虫创意

5、核心战略思想：不战而胜

修道的人一般讲求顺应自然、与民生息，都不太好战。

在群雄并起的春秋战国时代，诸侯国之间要解决问题，一般不会摆上水果茶点、大家坐下来边吃边谈，而是先操家伙打一仗再说。这个模式相当累人费钱，打得越多，国家越穷、老百姓日子越难过。

在这个背景下，鬼谷子率先总结出“潜谋于无形、常胜于不争不费”的总体战略——抓紧战备、研究军事问题，但不轻易发动战争，以谋求不战而胜。

这是在大争之世求生存、求强大的必由之路。

谋士们在列国之间游说来、游说去，公主们在列国之间嫁过来、嫁过去，王侯的儿子们经常被外放到别国、作为保证联盟信约的质子，都是在实践鬼谷子的“潜谋于无形，常胜于不争不费”的谋略。通过游说、嫁娶、人质解决矛盾，避免刀兵相见，在当年是很划算的。

这种战略思想主要体现在鬼谷子老师的3部著作里：

《鬼谷子》

作为一部谋略学巨著，集中了政治谋划、军事计策、外交智慧、经商方略、心理揣摩、游说技巧的诸多实用方法，同时，毫不隐晦地阐述了弄权斗术以及挑拨离间、阴诡行兵等阴鬼之法，洋洋大观地论述了纵横捭阖的一系列基础知识。虽然行之有效，但是由于不符合主流道德观，在历史上毁誉参半。

《本经阴符七术》

这本书讲的是七术，即一套修身、养性、益志、藏拙、健脑的修炼之术。

五龙盛神法：像五龙归心一样养气

灵龟养志法：像灵龟漫步一样养志

腾蛇实意法：像腾蛇不移一样坚强意志

伏熊分威法：像伏熊藏形一样隐蔽能力

鸷鸟散势法：像鸷鸟飞行一样展翅乘隙

猛兽转图法：像猛兽疾转一样用智如球

灵蓍损悦法：像灵蓍一样预测得失赢损

从现代意义上讲，这是一门集哲学、心理学、养生学、仿生学于一体的课程。通过师法自然、因势利导，达到天人合一、人剑合一的境界。

《关令尹喜内传》

这是一部道家论著，重点宣传了道家尊崇自然、清静无争、不炫耀的理论原则和斋戒、中食的养生之道；阐发了贪心短寿、心诚得道、作恶受罚的观念，主张以“道”来普度众生。

此外，书中记述了老子出关、尹喜拜师老子、老子惩罚徐甲、尹喜青羊肆寻师、老子化胡等道家推崇的历史故事，为后人提供了圣贤标本。

从兵家角度看，这就是修心之术。正如上文所言，人不修心、修道，学到的术再多，也容易跑偏，并且很可能最终被术所乱、自取其祸。

从鬼谷子的著作中，可以学到诸多兵家必读、行兵必用的知识，这些知识深奥而且朴素，为后世提供了若干战略和战役战术层次的方法论和思维样本。

6、实际操作=捭阖+纵横？

鬼谷子将游说发展成为一门兵家学问。

《纵横家书》，共有13篇，专门讲政治谏言与外交公关策略，尤其重视以帝王为游说对象的“谏术”。其中的一些内容，与现代心理学的观点异曲同工。

对《纵横家书》和纵横家的做派，历代儒家士大夫推崇赞扬者不多、讥讽诋毁者不少。原因很简单，许多人认为这部书讲的是巧言善辩之术，与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的传统道德标准不符。

鬼谷子老师的著名学生们活学活用，将纵横捭阖之术应用于政治游说之中，成功实现了“不战而胜”的目标。

一个是秦国重臣张仪。

《史记•张仪列传》中说：

“张仪者，魏人也。始尝与苏秦俱事鬼谷先生，学术。苏秦自以不及张仪。”

他通过游说，大大地离间了六国关系，令它们各自惶惶不可终日，“张子怒而诸侯惧”。

另一个弟子苏秦，《史记》中记载：

“苏秦者，东周洛阳人也。东事师于齐，而习之于鬼谷先生。”

毕业以后，他按照恩师的教诲，用3年时间周游列国，访求山川地形、风土人情，从而揣测人心所向和天下大势。到燕国时，这位名牌大学高材生被老板燕文公赏识，以名车宝马金银相赠，被派遣出使赵国，充分运用学到的捭阖之术，说服赵肃侯联合燕、韩、魏、齐、楚，共同对抗秦国，史称“合纵”。

注：南北为纵，东西为横。以战国七雄为例，秦国地处中原西方，其他六国土地南北相连，故称“合纵”。

苏秦成功了，摇身一变成了身佩六国相印的纵约长。实际上，这个职位有点像小型的联合国组织头目，名头不小、权力有限，指挥不了六国的军队。

不过，他并不担心，因为只要合纵态势成形，就能给共同的敌人造成战略威慑。在苏秦一手策划下，六国决定在赵国洹水“饮血为盟”，誓师抗秦。

果然，收到纵约书，野心勃勃的强秦15年不敢兵出函谷关。

这里需要注意一点，张仪和苏秦只是战国时期连横与合纵的代表人物，由于出生年代差异，两人并没有形成直接对抗局面。

1973年，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战国纵横家书》，记载苏秦死于前284年，张仪则死于前310年，当师兄已经在秦国为相时，师弟还是个年轻的游说者，没有机会直接对抗。

秦相张仪的同时代对手，是合纵的代表人物公孙衍。

注：公孙衍，战国时期魏国阴晋人，于秦惠文王五年（前333年）在秦，为大良造，后居魏，在秦国、魏国、韩国都担任过重要官职。战国时期纵横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两次主张和联络诸国合纵抗秦。

总的来说，纵横捭阖之术，开创了兵家战略理论与政治、经济、外交等领域相结合的方法论，同时，也是一种可以处理多层面问题的通用思辨术，可以产生借外力而强内需、乘大势而推局变的神奇效果，被后世广泛称赞和效法。

再一次毫不意外的是，因为它密谋于暗室之中的“阴暗”气质，被许多道貌岸然之辈所病，将其封存到密室中自观不宣。

公元前320年，王诩、玄微子和鬼谷子驾鹤，集占卜、兵学、游学、出世学等多家学说之长的一代兵家宗师由此“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参考资料：

⒈ ﹝战国﹞王诩著《鬼谷子》

⒉ ﹝秦汉﹞黄石公著《素书》

⒊ ﹝唐﹞魏徵等撰《隋书·经籍志》之《关令尹喜内传》

⒋ ﹝南朝·梁﹞萧绎著《金楼子·箴戒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