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恺
本文转载自：国家人文历史（ID:gjrwls）
从某种意义上说，同属于古地中海的爱琴海与黑海共同抚育璀璨夺目的小亚细亚和古希腊文明。但两条狭窄的海峡却将这两片血脉相通海域划分成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世事无绝对，在黑海的西海岸之上，还矗立着一座似乎永远充满阳光的城市，她的名字叫敖德萨。敖德萨歌剧院。摄影/multipedia，来源/图虫创意
1787年5月，女沙皇叶卡捷琳娜二世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约瑟夫二世一同巡幸了新近征服的南乌克兰和克里米亚半岛，一时引来大半个欧洲的侧目。当然各国政府关心的不是58岁的风流寡妇与46岁的寂寞鳏夫之间会不会擦出什么激情火花，而是此举是不是意味着叶卡捷琳娜二世心心念念的“希腊计划”终于将付诸实施了？
所谓“希腊计划”，又被称为“希腊复兴计划”或“拜占庭复兴计划”。这个计划可以追溯到1453年穆罕默德二世攻占君士坦丁堡后，沙俄帝国长期自诩为东罗马帝国的正统继承人，但更为现实的近因却是沙俄帝国在第五次俄土战争（1768-1774）的辉煌胜利。
在英国、普鲁士和奥地利的支持下，沙俄不仅在正面战场上击败奥斯曼军队，更在埃及和叙利亚策动叛乱，迫使奥斯曼帝国签署了《库楚克开纳吉和约》。经此一役，克里米亚汗国的宗主权也被莫斯科收入囊中。
作为沙俄军官团的利益代表，叶卡捷琳娜二世需要不断的开疆扩土才能维持一位女沙皇的强势形象。因此，《库楚克开纳吉和约》墨迹未干，她已然在着手计划下一场战争了。
叶卡捷琳娜二世。摄影/Morphart，来源/图虫创意
叶卡捷琳娜二世深知自诩为中欧共主、顶着神圣罗马帝国头衔的奥地利并不希望沙俄的实力过度深入到保加利亚、罗马尼亚和巴尔干半岛。事实上，若非普鲁士的腓特烈大帝及时提议俄、普、奥三国瓜分波兰，那么第五次俄土战争中，维也纳便会与奥斯曼帝国结盟。
为了消化南乌克兰地区，更为了未来继续在黑海西岸扩张，叶卡捷琳娜二世向约瑟夫二世提出了“希腊复兴”的计划。按照叶卡捷琳娜二世的设想，奥地利应与沙俄联手将奥斯曼帝国赶出巴尔干半岛及君士坦丁堡周边的海峡地区。为了避免未来分赃不均，莫斯科与维也纳约定，在所夺取的土地之上建立一个名为“希腊”或“拜占庭”的新国家。为凸显“神圣罗马”和“第三罗马”共同复活“东罗马帝国”的历史性，叶卡捷琳娜二世要求儿子保罗一世给后代起名时优先考虑君士坦丁，以便制造出“君士坦丁光复君士坦丁堡”的历史轮回。
基于同样的逻辑，在叶卡捷琳娜二世的授意下，沙俄帝国在乌克兰南部开启声势浩大的希腊化造城运动。1778年，兴建于第聂伯河入海口的新港口被沙俄官方认定为古希腊殖民地“切尔索内苏斯”的重建，今天翻译简化为“赫尔松”。1780年，于亚述海北岸、卡尔缪斯河口兴建的马里乌波尔不仅是古希腊同名城镇的复兴，更蕴含着叶卡捷琳娜二世颇为欣赏的第二任儿媳——玛丽亚·费奥多罗芙娜的名字。
沙俄帝国的这些行为自然引发了奥斯曼帝国的强烈不满，毕竟此时位于巴尔干半岛南端的古希腊文明核心地带依旧掌握在奥斯曼帝国手中。这次，叶卡捷琳娜二世与约瑟夫二世的公开南巡，更预示着莫斯科和维也纳正在收紧套在君士坦丁堡脖子上的绞索。
为此，奥斯曼帝国向沙俄帝国提出了要求沙俄从黑海沿岸及克里米亚半岛撤军的外交照会，换来的却是莫斯科方面的直接宣战。虽然奥斯曼帝国竭力抵抗，但在沙俄和奥地利的围攻下，第六次俄土战争还是以沙俄帝国的获胜告终。
莫斯科由此加速了“复兴希腊”的进程，1787年，随着双头鹰的旗帜插上黑海西北岸港口城市卡吉贝伊，沙俄帝国宣布当地就是古希腊的历史名城奥德索斯，并依照俄文的音转，将其改名为“敖德萨”。
为什么沙俄政府对奥德索斯这座古城如此执着，在战争进行时便急吼吼地将这座城市“复活”呢？这还要从名为《尼科美德的时代》的地理著作说起。
传说公元1世纪左右，有个名叫西姆努斯的古希腊学者为了取悦统治安纳托利亚西北部的比提尼亚国王尼科美德斯二世，详细记录了黑海西岸的城市和民族分布情况。
在古希腊和古罗马时代，《尼科美德的时代》一书被视为研究黑海西岸政治、经济、地理的重要地理著作。随着“蛮族入侵”、大黑暗时代的降临，此书被湮灭在历史的尘埃中，直至在17世纪的文艺复兴浪潮中才重见天日。
按《尼科美德的时代》的说法，早在公元前7世纪末，古希腊人便在黑海西北岸建立了一座名为“奥德索斯”的贸易据点，此后数百年，古希腊人与色雷斯人相互融合，最终形成一座具有独特文化氛围和新颖体系的贸易城邦。
公元前425年，奥德索斯加入了以雅典为首的提洛同盟，此后参与了对抗斯巴达和马其顿的战争，直至公元前335年才为亚历山大大帝征服。作为亚历山大及其继业者所建立的诸多帝国的一部分，奥德索斯凭借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和海上经济往来，成为一座繁荣的贸易都市。
随着古罗马帝国的东进，奥德索斯又搭上了大规模基础建设的快车道。据史料记载，一时间城内大型浴场、神庙、竞技场林立，更有为数众多的早期教堂。正因如此，西罗马帝国覆灭后，奥德索斯一度成为东罗马帝国斯基泰行省的省会所在地。
如此显赫的城市历史，自然引起了长期自认为东罗马唯一合法继承人的沙俄的高度重视。在没有进一步考证的情况下，莫斯科方面便心急火燎地宣布自己新建的敖德萨城便是奥德索斯。很快有学者指出，敖德萨并不是奥德索斯，真正的奥德索斯应该是保加利亚王国的瓦尔纳城，此刻，瓦尔纳城依旧在奥斯曼帝国控制下。
这样的“光速打脸”，沙俄自然不愿意承认。这个时候，法国大革命爆发，忙于应付西欧局势的奥地利无力再与沙俄联手。眼见优势已无法维系，莫斯科只能与君士坦丁堡方面签署停战协议，敖德萨的错误自然也只能秉承着“直把杭州作汴州”的“阿Q精神”，连带那雄心勃勃的“希腊复兴计划”一同作罢。
近代考古证明，敖德萨虽然不是奥德索斯，但城内发现的大量古代墓葬却证明了这里同样是公元前5世纪希腊移民建立的早期定居点之一，后续的历史发展与奥德索斯并无太大差异。12-15世纪的“城头变幻大王旗”混战中，敖德萨更因为政治及经济地位较低，躲过了数场大规模兵燹的洗礼。
敖德萨歌剧院。摄影/Fly_dragonfly，来源/图虫创意
13世纪中叶后，敖德萨地区为金帐汗国统治，很快被租赁给乘风而来的热那亚商贾。繁荣的商业活动持续到15世纪中叶，在克里米亚汗国将该地割让给南下的立陶宛人后逐渐减弱。随着沙俄帝国接手，敖德萨地区很快又进入高速发展的快车道。
1797年，沙俄在敖德萨地区进行第一次人口普查，结果当时该地的常住人口仅为3455人。到1814年，敖德萨的人口增加了15倍，达到近2万人的规模。值得一提的是，这十几年中，欧洲经历了拿破仑战争，乌克兰地区虽不是主战场却也受到了波及和影响。
这里还得提一个人——法国的总督、第五代黎塞留公爵阿尔芒·埃曼纽尔·索菲·迪普莱西。埃曼纽尔出生于巴黎，家族史可以追溯到创始人——威名赫赫的法国红衣主教、第一代黎塞留公爵阿尔芒·让·杜·普莱西斯。
红衣主教一生未娶，死后黎塞留公爵之位便由侄孙维尼奥继承。在强势的“太阳王”路易十四统治下，第二代黎塞留公爵并无太多建树，家族甚至前后三次被送入巴士底狱。路易十四死后，第三代黎塞留公爵维涅罗特才凭借与路易十五早年的友谊在法国政界异军突起。
虽然维涅罗特与路易十五的情妇蓬帕杜夫人相互看不顺眼，蓬帕杜夫人却似乎很欣赏维涅罗特的儿子，一度希望两家结成儿女亲家。逼得维涅罗特只能请伏尔泰出面做媒，为自己儿子聘下洛林公爵之女伊丽莎白·苏菲，才挡住了蓬帕杜夫人的求婚攻势。伊丽莎白·苏菲与第四代黎塞留公爵的第一个爱情结晶便是敖德萨市长——第五代黎塞留公爵埃曼纽尔。
埃曼纽尔15岁便已成婚，因妻子天生驼背，这位小伙拜完天地就跟着导师游历欧洲去了，直到三年之后才不情愿地回到家中。眼见孙子如此不待见家中娇妻，身为祖父的维涅罗特也没有办法，只能通过关系将他安排在储君路易十六的身旁。
路易十六和埃曼纽尔的关系如何，后世众说纷纭。但埃曼纽尔与皇后玛丽·安托瓦内特却是如假包换的莫逆之交。1789年10月5日的凡尔赛宫妇女大游行当天，埃曼纽尔不顾个人安危徒步跑回凡尔赛宫通风报信。皇后玛丽·安托瓦内特，在第一时间请他去维也纳向自己的哥哥约瑟夫二世搬救兵。
等埃曼纽尔赶到维也纳时，约瑟夫二世已然驾崩，新继位的利奥波德二世虽然同样是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哥哥，但新君继位终究根基不稳，对是否武装干涉法国大革命一事犹豫不决。眼见于此，埃曼纽尔心灰意冷之余，无奈选择远走沙俄，并参与了第六次俄土战争。
巴黎的政治激荡归于平复后，埃曼纽尔一度返回凡尔赛宫，但早已物是人非。整个波旁王朝表面的平静之下已然暗流汹涌，埃曼纽尔向路易十六提出了一些缓解社会矛盾的建议，然大厦将倾，显然不是他这根独木所能支撑的。埃曼纽尔再次以驻外大使的身份被派往维也纳。
法国大革命中，埃曼纽尔一度投身保王党武装，试图杀回巴黎解救路易十六一家，最终功败垂成。有家难回、有国难奔的他只能再次前往沙俄，并于1803年被任命为敖德萨总督。
敖德萨歌剧院夜景。摄影/teksomolika，来源/图虫创意
事实证明，以埃曼纽尔的才干治理一座城市是绰绰有余的。可以说，正是这位黎塞留公爵为黑海之滨的敖德萨注入了来自巴黎的文明和浪漫。除了先进的城市规划和管理理念外，埃曼纽尔对敖德萨最大的贡献是在1812年的“奥斯曼大瘟疫”中，强行对全城32000名居民下达“禁足令”，并最终在66天后控制住了疫情的蔓延。
鉴于其治理敖德萨的成功，埃曼纽尔于1814年被召回巴黎，并被复辟的路易十八两度任命为总理大臣。
1822年5月17日，埃曼纽尔因中风病逝。1828年，敖德萨城内矗立起一座他的青铜纪念雕像。很多年后，美国作家马克·吐温在游记《海外的无辜者》中这样写道：
“黎塞留建立了敖德萨，并以父亲的关怀守护着它……赋予它一个健全的繁荣，并且将使它成为旧世界的伟大城市之一。”
埃曼纽尔死后，敖德萨迎来了第二位总督——路易·亚历山大·安德罗·德·朗格龙伯爵。在安德罗的治理下，敖德萨的经济持续增长，到1817年出口总额已达4000万卢布。在雄厚的财力支持下，安德罗于敖德萨修建了里黎塞留公立学院、植物园和滨海大道。在他所有决策中，影响最为深远的莫过于在1819年宣布敖德萨成为不征收关税的自由港（这份自由保留到1859年）。
1823年-1824年间，俄罗斯诗人亚历山大·普希金曾短暂生活在敖德萨，这位生性奔放的诗人也为这座城市的与众不同所打动。在写给朋友的信中，他夸张地写道：“这里汇集着来自欧洲的自由空气，居民们讲法语，阅读着欧洲的报纸和杂志。”
在此后的历史中，敖德萨在克里米亚战争、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多次遭遇重创，好在这座城市每每能浴火重生，并取得发展。今天，这里仍然是乌克兰的第四大城市，是大学城，是重要的文化中心，也是乌克兰人的文化圣地。
日俄战争中，沙俄海军揭竿而起，“波尔金”号战列舰起义的故事就在敖德萨。1925年，苏联导演谢尔盖·爱森斯坦在银幕上再现了“波尔金”号水兵起义的历史画面。其中那一段沙皇俄国时期反动军警于海边的阶梯之上屠戮无辜民众的镜头，因其独特的蒙太奇手法为观众熟识。而“敖德萨阶梯”也由此成为一个独特的电影典故和专业术语。
敖德萨阶梯。来源/电影《战舰波尔金号》截图
《战舰波尔金号》讲述的自然是一段革命史诗，而敖德萨的阶梯之上承载的却是真实的历史。这座黑海之滨的城市，还要经历多少次的战火洗礼，最终又将走向何方，我们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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