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八戒从天蓬元帅到净坛使者，是升职了吗？

小说《西游记》最后一回，如来佛祖为顺利完成取经任务的唐僧师徒4人定封号：唐僧、悟空都是“加升大职正果”，成了佛；轮到八戒，却只是“加升汝职正果”，封为净坛使者。净坛使者属于菩萨，负责管理天下佛教信徒的供奉。“净坛”，是道教的信徒祈祷之台，“净”有洁净、清净、净化之意；“坛”，既指祭祀用的土石筑就的高台，又指僧道之人进行宗教活动的场所。

这个封号，应该低于八戒的心理预期，所以他有点不满：“他们都成佛，如何把我做个净坛使者？”

八戒的不满还是早了点，如果他听了沙僧和白龙马的封号，心里会更憋屈。沙僧与唐僧、悟空一样，也是“加升大职正果”，封为金身罗汉。白龙马则与八戒一样，是“加升汝职正果”，封为八部天龙马。

从字面意义上看，唐僧、悟空都成了佛，还是“大职正果”，处于第一档；八戒、沙僧都是菩萨级别，处于第二档，但沙僧是“大职正果”，还是金身罗汉，虽然小说结尾的排序上净坛使者菩萨在金身罗汉菩萨之前，但很明显，后者更有发展前途。考虑到八戒、沙僧之前在天庭当差时，沙僧不过是个御前侍卫，八戒则是方面军司令。以此为参照，可以看出八戒的“净坛使者”实际是降职了。为什么八戒忙活了半天，得到的封号反而不如自己的师弟沙僧？

八戒被封为净坛使者。来源/电视剧《西游记》截图

如来在封号典礼上，基本采用先说过错再予封号的模式，以体现佛门的慈悲与宽容。唐僧的错误是“不听说法，轻慢我之大教”，但经过取经考验后，证明他“今喜皈依，秉我迦持，又乘吾教，取去真经，甚有功果”，于是封佛。旃（zhān）檀功德佛在佛教中地位很高。相传释迦牟尼上天为母说法，三月未归，优填王思念释迦，以牛头旃檀木造释迦等身真容像，在印度深受各族信者尊崇。但唐僧在西行路上寸功未立，在三个徒弟和白龙马的保护下，基本上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他的功绩还不足以支撑他的封号。但如果考虑到唐僧前世金蝉子曾是如来徒弟这层关系，唐僧的封号也就不奇怪了。

再说悟空，他的错误也是一条——“大闹天宫”，成绩也是一条——“隐恶扬善，在途中炼魔降怪有功，全终全始”，被封为斗战胜佛也算实至名归。不过，说悟空“全终全始”似乎与事实不符。取经路上，因为与唐僧闹矛盾，他曾不止一次脱离队伍回到花果山，直到第58回，如来镇压六耳猕猴之后亲口对他说出“好生保护他去，那时功成归极乐，汝亦坐莲台”这一保证，他才一心一意、百折不挠地执行取经任务。如来实际很早就看上悟空，当年他将悟空压在五行山下时就暗示过，“待他灾愆满日，自有人救他”，后来发起取经前，如来让观音前去给悟空传话，劝其加入取经团队。所以悟空封佛，既是他本人努力的结果，也是如来在兑现当初的承诺。

沙僧的错误是两条：“打碎玻璃盏”和“伤生吃人造孽”，成绩则是“登山牵马有功”。以这个成绩，“加升大职正果，为金身罗汉”似乎有点牵强。沙僧在整个取经途中的存在感确实不够强，这个封号更多考虑的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白龙马的贡献是“每日家亏你驮负圣僧来西，又亏你驮负圣经去东，亦有功者”，在封号意义上与沙僧相似。

最后说一下八戒。八戒的成绩虽然也只有“挑担有功”这一条，但被指出的错误却有三条：“酗酒戏了仙娥”“福陵山云栈洞造孽”和“色情未泯”，是师徒四人加白龙马当中最多的一个。

天蓬元帅酗酒戏仙娥。来源/电视剧《西游记》截图

而且，在唐僧、悟空、沙僧的封号词中，都有对此三人尊崇佛教的赞语，唐僧是“今喜皈依，秉我迦持”，悟空是“全终全始”，沙僧是“幸皈吾教，诚敬迦持”，只有八戒没有这方面的评价，多少能看出如来关于八戒对佛教的忠诚度方面是持怀疑或否定的态度。八戒真正让如来不开心的，就是他屡屡发表的“散伙”言论。

八戒的“散伙”言论，反映的是八戒两种不同的精神状态。

第一种是趋利避害。八戒刚加入团队时，碰见妖精还是很勇敢的，一方面自恃有天蓬元帅的底子，另一方面对沿途妖怪实力有所低估，所以打打杀杀总是冲在悟空的前头。等遇到的妖精本领越来越大，他发现取经并没他想得那么容易，趋利避害的本性便显露出来。第30回，他在宝象国国王面前夸下海口，说自己去擒拿黄袍怪手拿把掐，沙僧出于担心前去助他。结果两人和黄袍怪对战时，八戒渐渐不济，于是叫道：“沙僧，你且上前来与他斗着，让老猪出恭来。”说完顾不得沙僧，“一溜往那蒿草薜萝，荆棘葛藤里，不分好歹，一顿钻进，哪管刮破头皮，搠伤嘴脸，一毂辘睡倒，再也不敢出来，但留半边耳朵，听着梆声”。可怜的沙僧被黄袍怪一把抓住，捉进洞去。后来，他眼见唐僧也被妖怪捉住，白龙马还受了伤，一下子生出了散伙的想法，要回高老庄做女婿去。还有第74回，太白金星前来报信说狮驼岭三个妖怪很厉害，八戒一开始还自信满满称：“这三个妖魔，我师兄一棍就打死一个，我一钯就筑死一个，我还有个师弟，他一降妖杖又打死一个。三个都打死，我师父就过去了，有何难哉！”当得知妖怪手下有四万七八千小妖专在此吃人后，立马怂了，“战兢兢跑将转来，相近唐僧，且不回话，放下钯，在那里出恭”，口称：“唬出屎来了！如今也不消说，赶早儿各自顾命去罢！”

第二种是对取经一事失去信心。第40回，唐僧被红孩儿抓走，悟空道：“兄弟们，我等自此就该散了！”八戒听了正中下怀，忙道：“正是，趁早散了，各寻头路，多少是好。那西天路无穷无尽，几时能到得！”第57回，唐僧被假悟空打昏在地，八戒回来后也不上前查看生死，马上还是想到散伙：“如今事已到此，取经之事，且莫说了。你看着师父的尸灵，等我把马骑到那个府州县乡村店集卖几两银子，买口棺木，把师父埋了，我两个各寻道路散伙。”

与第一种不同，这两次都是在不清楚敌人实力高低的情况下，仅仅因为眼前遇到点挫折就动摇了取经意志。到第81回，唐僧因为生病，觉得自己可能没法去到西天了，让悟空给唐王送信，八戒在旁道：“师父说不好，你只管说好，十分不尴。我们趁早商量，先卖了马，典了行囊，买棺木送终散伙。”

遇到难题，猪八戒总想分行李散伙，回高老庄去。来源/电视剧《西游记》截图

如果说，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那么对取经一事不坚定则反映了八戒的价值观出了问题。虽然当初观音亲自出面，让他加入取经队伍，但八戒对此事并不上心，唐僧、悟空、沙僧和白龙马都指望通过这件事取得正果，只有八戒，一路上不停地念叨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事。西天取经是如来亲自策划的重点项目，他可以允许八戒能力低下，甚至偷懒耍滑，但绝不允许八戒时不时发表“散伙”言论。就像一个公司老板可以容忍员工偶尔上班摸鱼，但如果员工老是嚷嚷着公司倒闭、散伙分家，老板肯定不开心。基于这一点，如来自然不太可能给他一个好封号。

那八戒为何老是把“散伙”挂在嘴边呢？

《西游记》第19回里，八戒曾明白告诉悟空，他在成仙前是“自小生来心性拙，贪闲爱懒无休歇”，这样的个性倒也与他取经路上的行为对得上。而且他始终“色情未泯”，在天上犯错误是因为此，被贬福陵山云栈洞后马上就到高老庄找了媳妇。即便加入取经队伍，依然没有丝毫收敛。第23回“四圣试禅心”，他听到黎山老母变的孀妇有三个美貌女儿要招上门女婿，就“心痒难耐，心痒难挠，坐在那椅子上，一似针戳屁股，左扭右扭的，忍耐不住”，见到三个女儿后，更是目不转睛，要拜堂成亲，甚至色心见长，连丈母娘及三个女儿都收了。甚至到取经即将结束的第95回，他看到前来协助处理玉兔精的太阴星君一众女将，动了欲心，忍不住跳在空中，把霓裳仙子抱住道：“姐姐，我与你是旧相识，我和你耍子儿去也。”

影视剧中的猪八戒在“撞天婚”。来源/电视剧《西游记》剧照

如果说成佛就要舍弃人世间的七情六欲，取经众人中，八戒是离神性最远、离人性最近那一个。这一性格，直到最后也未见丝毫改变。从另一个角度看，取经前，悟空被压五行山下，吃的是铁丸子，喝的是熔化的铜汁，生存条件极其恶劣；沙僧在流沙河，每七日要被飞剑穿胸胁百余下。当他们听说取经不但可以免除肉体痛苦，还能修成正果，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而且也确实对取经项目保持了较高的专注度。

八戒与他俩不同，他在云栈洞倒插门娶了卵二姐（小说《西游记》中猪八戒的前妻。观音奉旨上长安路上，在福陵山碰到猪八戒，卵二姐通过猪八戒的叙述有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出场：“此山叫做福陵山。山中有一洞，叫做云栈洞。洞里原有个卵二姐。他见我有些武艺，招我做了家长，又唤做‘倒插门’。不上一年，她死了，将一洞的家当，尽归我受用”）。卵二姐死后，他得到了一笔丰厚的遗产，日子过得最为舒服。因此，他对前程一事最不上心，当着菩萨的面都敢说“依着官法打杀，依着佛法饿杀”这样的话。菩萨也略知八戒的个性，所以她没有像对悟空、沙僧那样画饼，而是说了个模糊的目标“往西天走一遭来，将功折罪，管教你脱离灾瘴”，八戒的应答看起来也有点漫不经心：“愿随！愿随！”

但不管怎样，八戒毕竟把漫长的西天取经路走下来了，自觉也作出了一点贡献，内心多少还是有点希冀的。所以当他听到自己只被封了个“净坛使者”时，失落的情绪溢于言表，嚷道：“他们都成佛，如何把我做个净坛使者？”但这里的不满，其实并不是对职位的不满，而是对付出与得到的不成比例的质疑。取经路上，他实际所发挥的作用远远大于“挑担”之类的苦力。

电视剧《西游记》中，沙僧被设计成挑担者。来源/电视剧《西游记》截图

首先是该出手时就出手。作为曾经的天蓬元帅，八戒的武力值并不差，与悟空初次碰面打了一夜未分胜负，还会天罡数三十六般变化，所以西行路上，八戒碰到妖怪是真上。第20回，八戒在黄风岭遇到黄风怪手下的虎先锋，书中写道：“八戒丢了行李，掣钉耙，不让行者走上前，大喝一声道：‘孽畜！那里走！’赶将去，劈头就筑。”这是八戒加入取经团队后的首次战斗，既显出他立功心切，也想表明他对取经事业的态度。因为就在此前不久，他被唐僧和悟空指责过于念家，不适合取经。第22回，面对突然从流沙河里跳出来的沙和尚，悟空第一反应是“把师父抱住，急登高岸，回身走脱”，八戒则是“放下担子，掣出铁钯，望妖精便筑”。因此，至少在刚加入取经团队时，八戒的战斗热情是高涨的。

其次是挽取经项目于将倾。西行路上，至少有两次是因为八戒的努力，取经行动才得以继续。一次是第30回至31回，悟空因为三打白骨精，被唐僧逐出师门。唐僧被黄袍怪所擒，八戒此刻虽有散伙的想法，但受白龙马请求，还是前往水帘洞请悟空前来解困。尽管去之前他跟小白龙表示：“我这一去，果然行者肯来，我就与他一路来了；他若不来，你却也不要望我，我也不来了。”被悟空明确拒绝后，八戒并没有如当初所说的那样自行散了，而是开动脑筋特意使了个激将法，为此还惹来皮肉之苦，最终成功将悟空劝回。可以说，如果没有八戒的坚持，《西游记》在这里就结束了。另一次是41回，唐僧被红孩儿擒住后，悟空带着两个师弟想办法解救师傅。但悟空在与红孩儿斗法中落败，“一身烟火，炮燥难禁，径投于涧水内救火。怎知被冷水一逼，弄得火气攻心，三魂出舍，可怜气塞胸堂喉舌冷，魂飞魄散丧残生”。等沙僧把他从水里捞上来，已是“踡跼四肢伸不得，浑身上下冷如冰”。幸亏沙僧扯着脚，八戒扶着头，把他拽个直，推上脚来，盘膝坐定。八戒将两手搓热，仵住他的七窍，使一个按摩禅法。原来“那行者被冷水逼了，气阻丹田，不能出声，却幸得八戒按摸揉擦，须臾间，气透三关，转明堂，冲开孔窍”。

八戒用按摩禅法救了悟空一命。来源/电视剧《西游记》截图

第三是苦活脏活一人干。第21回，八戒曾抱怨行李太重，从中大概可以了解八戒所挑行李的内容：四片黄藤蔑，长短八条绳。又要防阴雨，毡包三四层，匾担还愁滑，两头钉上钉。铜镶铁打九环杖，篾丝藤缠大斗篷。这还是刚开始的时候，随着西行路程的增加，担子里的内容自然也越来越丰富。如来以此为由给他封号也说得过去。事实上，有些悟空、沙僧都不愿干的脏活，八戒都承担了。第67回，唐僧师徒到一个叫七绝山稀柿衕的地方。这条路被年复一年的烂柿子填满，一路污秽，被当地人称作“稀屎衕”。唐僧闻着味道：“悟空，似此怎生度得？”悟空捂着鼻子道：“这个却难也。”是八戒站了出来，变成大猪，伸出长嘴，连拱三天，使得“千年稀柿今朝净，七绝衚衕此日开”，被唐三藏称为“头功”一件。

有了这些功绩，自然可以理解八戒的不满。面对八戒的不满，如来道：“因汝口壮身慵，食肠宽大。盖天下四大部洲，瞻仰吾教者甚多，凡诸佛事，教汝净坛，乃是个有受用的品级，如何不好！”联系到封号词里所列的八戒三条罪状，意在告诫八戒，以你的表现，能有现在这个位置已经不错了，你当年不是说过“依着官法打杀，依着佛法饿杀”这样的话吗？我就给你个专门负责吃的职位，最后的“如何不好”话语已经不耐烦甚至带有一定的威胁了。客观地说，尽管八戒取经有功，他身上“贪色、贪吃、贪财、贪生怕死”等人欲的确最为突出，与佛教教义格格不入，在这种情况下，仍被封为净坛使者，如来对他也算宽厚了。而这样的结局，也寄托了吴承恩的个人理想。

《西游记》成书的明代后期，社会上解放思想、解放人性的思潮风起云涌，不断冲击着自宋以来的“程朱理学，吴承恩虽做不到同时代的李贽全面满足人的一切要求那样激进，但他在小说中对八戒的诸多欲求虽持嘲笑态度，却也有一种善意的揶揄。不过他的倾向性还是非常明显的，那就是不管怎么说，净坛使者都要比天蓬元帅更加适合八戒。毕竟站在八戒的角度看，他对是否修得“正果”并不介意，他尝到过人间七情六欲带来的快乐，便再难忘却。取经路上，风餐露宿，化缘吃素，这种生活很可能本就不是八戒想要的，所以他才心心念念回高老庄。也许在他看来，不开心，当神仙又有什么意思。

参考资料：

吴承恩：西游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邓轶芳：呆子的童真与对人生欲望的追求——猪八戒形象新论，语文学刊2007（2）。

卞良君、吴紫英：猪八戒“散伙”心理论析，安康学院学报2023（4）。

王美淼、王芳：猪八戒性格中的积极面——《西游记》人物形象探赜，语文学刊20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