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国方案解决以巴冲突？没那么简单

加沙的“人质换停火”结束了，以军重新开始进攻。以军早就等不下去了，只是被哈马斯的挤牙膏式释放人质拖住手脚，不便行动。现在两个因素使得以色列重开杀手：

1、哈马斯在约旦河西岸发动袭击

2、人质释放卡住了，接下去是以军人员，军人和平民不一样，以色列可以认为他们是人质，哈马斯则完全正当地认为他们是战俘，不到完全停火，自然谈不上交换战俘

有说法以色列准备打一年，但以色列的处境也越来越难。美国明确表示：加沙北部的人道灾难不容许在加沙南部重演。美国有多认真，谁也不知道，但以色列的手脚必然有所捆绑。加沙战争拖到2024年，也对拜登的大选是极端不利。乌克兰那头没有按下去（很有可能因为加沙战争而翘得更高），加沙这样又翘起来了，连带整个美国中东政策都被质疑。两头援助对美国是不可承受之重，美国的战略重点还在亚太呢。

美国急需以巴停火，以色列也急需找到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巴勒斯坦没有选择，只有耗到形成一个有利的结局。哈马斯已经在巴勒斯坦人中赢得前所未有的威望。由于哈马斯的人质交换，300多巴勒斯坦人被释放，巴勒斯坦人被以色列非法、不经审判就无限期拘留、狱中虐待等问题都在浮上表面，对犹太人滥用生存权和自卫权的质疑声越来越高，美国国会竟然需要调查“大学里日益增长的反犹倾向”来帮以色列压场子。世界犹太人从期待同情和支持转为到处需要辩白和寻求保护，或许这才是内坦尼亚胡的“以色列面临第二次独立战争”的含义。

以巴之间需要持久公正的和平，出路在于两国方案，成为越来越高的呼声。中国和全球南方一直支持两国方案，欧洲基本上也是，美国过去骑墙，现在也明确支持两国方案。只有以色列还在坚持一国方案，但这条路越走越窄。

在历史上，一国方案也称双民族方案，意为以色列是犹太人和阿拉伯人共同的国家。

两国方案则是犹太人和阿拉伯人分治，分别建立自己的国家。在理论上，以色列是犹太人为主的国家，可以有阿拉伯人存在；巴勒斯坦是阿拉伯人的国家，可以有犹太人存在。实际上怎么做就是各自的事了。联合国第181号决议正是这样不彻底的两国方案。耶路撒冷为国际共管。

最终结果是占人口三分之一的犹太人获得55%的巴勒斯坦领土，以容纳未来移民，这在理论上还是一个犹太人和阿拉伯人共居的以色列；占人口三分之二的巴勒斯坦阿拉伯人则获得45%领土，这是“清一色”阿拉伯人的巴勒斯坦。不这样做，以色列根本没法存在，因为犹太人实际控制的土地太少了，而且分散，很容易被阿拉伯人“淹没”。

犹太人从一开始就是奔着一国方案去的，而且只是犹太人的国家，从来没有想过给阿拉伯人与犹太人同等的地位。几次中东战争下来，原来规定巴勒斯坦的地方也越来越多地霸占过来，而且从来就没有打算还回去。

这还不像西奈半岛和戈兰高地。以色列从来没有把那些土地并入以色列的想法。那里超过了1948年的英国托管边界，从来就是国际承认的埃及和叙利亚领土，以色列不敢冒这个大不韪，占领就是为了交换。埃以和平协议后，西奈归还；以色列也一直申明，叙以签订和平协议后，戈兰高地就会归还，但叙利亚坚持归还戈兰高地才能谈和平协议。

但巴勒斯坦（还剩下加沙和约旦河西岸）就不一样了。具有完整主权的巴勒斯坦国从来没有真正建立，加沙和约旦河西岸的主权地位在道义上明确，但在法律上不明。各国的外交承认不等于巴勒斯坦享有完整主权。比如，巴勒斯坦“不容许”拥有军队和建立自己的国际机场，也“不容许”由哈马斯全面执政。加沙和约旦河西岸也都是“圣经的土地”，约旦河西岸就是圣经上的撒玛利亚（Samaria）和犹太地（Judea），耶路撒冷、伯利恒、希伯隆都在这里。从犹太教的角度来说，这是比特拉维夫、阿希多德更加以色列的以色列。犹太人据为己有是情不自禁的。

在1967年的六天战争里，以色列占领了加沙和约旦河西岸，很想就此永远占有，但有一个大问题：在这些土地上的阿拉伯人。

再像1948年那样驱赶已经不可能了，阿拉伯人也拒绝离开。这使得以色列面临阿拉伯人的公民权问题。要吞并这些土地，必须给这里的阿拉伯人以公民权，但这将使得以色列不再是犹太人占多数的国家。约旦河西岸300万，加沙230万，以色列还有200万阿拉伯人，加起来就是730。以色列的犹太人人口也就740万。阿拉伯人的生育率更高，一人一票就可以使得以色列“江山变色”。拉宾在戴维营对克林顿坦承这个困局，这也是他与阿拉法特谈奥斯陆协议的出发点。

把土地还给阿拉伯人，建立真正具有主权、独立、可以自由与外国结盟的巴勒斯坦，则对于以色列在政治上不可接受，在军事上更不可接受。约旦河西岸骑坐在以色列的躯干上，哑铃状的以色列最窄处只有20多公里宽，而且无险可守。

更要紧的是，不管是回到联合国第181号决议线，还是1967年线，还是现状线，两国方案有太多不可解决的问题：

1、以巴双方严重缺乏互信，谁都不相信对方将信守协议。

2、以色列拒绝将耶路撒冷在以巴之间分治，分治不仅在市政管理上造成麻烦，以色列也不信任巴勒斯坦能对犹太教圣迹妥善保护，并容许犹太人自由膜拜犹太教圣迹。阿拉伯人曾捣毁在圣经中出埃及期间犹太王约瑟的墓，在1967年前约旦占领耶路撒冷期间，犹太人也不得参拜神圣的西墙；同样，巴勒斯坦也不信任以色列能对伊斯兰教和基督教圣迹妥善保护，并容许阿拉伯人自由膜拜，圣殿山上的阿克萨清真寺在被以色列占领后的1969年曾有过大火，烧毁了南翼，清真寺下有一条古代就有的地道，但有人怀疑以色列故意重新启用地道，造成神圣的阿克萨清真寺的部分坍塌。

3、巴勒斯坦坚持要将国土连接起来，而不是被分割成两片互不相连的飞地，而以色列连放弃在约旦河西岸和加沙的犹太人定居点以使巴勒斯坦飞地连片都不愿意。事实上，约旦河西岸和加沙要连成一片，从以色列中间横穿是不可能的，那样以色列就被腰斩成两块了；但要绕过以色列北端，从加利利绕过来，把以色列和黎巴嫩隔开，在距离上是近了，但那是靠近加利利海的肥沃土地，也是犹太教的圣地，要以色列放弃决不可能；从南端绕过来，把以色列和埃及的西奈隔开，要在内格夫沙漠中放弃大片土地，更不可能。

4、以色列决不容许敌对的巴勒斯坦政治力量统治巴勒斯坦国，但要是巴勒斯坦国真是一个独立国家，谁来统治巴勒斯坦又不是以色列所能控制的，这就是以色列只愿意给予巴勒斯坦人有限自治而不愿意让巴勒斯坦成为一个真正的国家的一个重要原因。同样，以色列拒绝放弃对未来巴勒斯坦国的边境控制、进出口管理和领空控制，连共管都不行。巴勒斯坦军队当然是不被容许的，以色列的理由是：既然签订了和平协议，再保持军队就有违和平初衷。

5、水源是一个大问题。这是一片干旱的土地，水源意味着生存。在约旦河西岸，巴勒斯坦人主要靠地下水，但这也是以色列的重要水源，所以以色列严格限制巴勒斯坦人钻水井，，用水水平不得超过1968年的水平，不得新开灌溉地；但在同时，却容许犹太人定居点钻更深的水井，用更强力的水泵。80%的地下水资源都被犹太人占有，而与巴勒斯坦人无缘。

6、巴勒斯坦难民的回归和补偿当然是最大的死结之一。据联合国估计，散布在大中东的巴勒斯坦难民有590万之多。按照国际法，难民有权回到故里。但即使不算现在的巴勒斯坦难民后裔远远超过当年离开的人数，当年的故居早都被犹太人占据了。在第一次中东战争之后，大量阿拉伯人被迫逃离，大量犹太人难民从大中东移居以色列。以色列出台法律，容许新到的犹太人移民“合法”占据“被遗弃”的阿拉伯人居所。作为临时措施，这还说得过去，但永久化的理由是：犹太人被迫离开大中东的时候，阿拉伯人也占据了他们的居所，所以这是对等置换。这个理由对巴勒斯坦难民不成立，他们既没有获益于犹太人居所，也只想回到自己的故居。以色列的另一个理由：大中东的犹太人难民由以色列消化了，在阿拉伯国家的巴勒斯坦难民也应该由阿拉伯国家消化。这也不可能，阿拉伯国家根本不愿意消化这些难民，拒绝让难民问题随时间消失。随着难民后裔自然增加，这个问题越来越无解。

7、最大的问题还是东耶路撒冷，奥斯陆协议功亏一篑就卡在这里。东耶路撒冷包括整个耶路撒冷老城。现在的两国方案基本上以1967年边界（实际上是1948年停火线，1967年六天战争前的边界）为基础，但东耶路撒冷恰好在1967年边界的约旦控制区内，所以巴勒斯坦的索求完全正当。耶路撒冷不仅对以色列有至高无上的象征性意义，也在1980年的《耶路撒冷法》中规定为完整的一体、以色列的首都，实际上主要指的就是耶路撒冷老城为主的核心地区。也就是说，巴勒斯坦和以色列共同坚持以东耶路撒冷为首都。这是死结。

克林顿在戴维营提出，耶路撒冷按民族聚居线划分，西墙归以色列，圣殿山其余部分归巴勒斯坦，这实际上不可操作。一座不大的平顶土墩，一侧是石墙构成的绝壁，墙壁归一个国家，墙顶归另一个国家，莫非有人站在墙顶撒尿，还侵犯国界了？

以色列不是没有想过两国方案，从拉宾到巴拉克，工党就在想用两国方案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但最终失败，导致工党“被逐出”以色列政坛20多年。利库德一直追求一国方案，在贝京时代还是双民族，但内坦尼亚胡就不费那个事了，直接单民族，还搞了一个“以色列永远是犹太人国家”的法律。内坦尼雅胡想无限期军管加沙，但连美国都反对。

约旦河西岸阿拉伯人问题更加没法解决。2006年大选是最后一次加沙和约旦河西岸都参加的大选，哈马斯赢得40%的选票，谁都没法脸部变色心不跳地断言哈马斯不代表巴勒斯坦人。在加沙，只有拖延，用既成事实强推，希望时间能出奇迹。在约旦河西岸，只有严厉军事管制（巴勒斯坦民族政府的辖区不仅分散，也只有警察，所有地区之间的通行由以军控制），另一方面用犹太人移民和定居点制造既成事实。

内坦尼亚胡批准组建国民警卫队，实际上是在为法律吞并约旦河西岸做准备。现在西岸的法律地位暧昧，以军直接负责防务。但西岸吞并后，国防军不能执行内卫作战，这是西方的“政治规矩”。警察是压不住巴勒斯坦人的，所以需要准军事的国民警卫队负责内卫作战。所以坊间对“以色列组建第二军队是否因为国防军不行了”的猜测是错误的，这根本不是用于对外作战的。

但工党和利库德对待阿拉伯人的态度实际上也没有多大的不同，只是红脸和白脸的差别。

截至2023年，约旦河西岸的土地面积有9.3%为定居点、20%为军事禁区、20%被以色列宣布为“国家土地”、9.4%位于隔离墙与1967年的边界间，总共有约60%的地区处于以色列控制下，导致近300万巴勒斯坦人生活在A区与B区（占约旦河西岸面积的40%）中支离破碎的“岛屿”上。

加沙地带虽自2007年起被哈马斯占据，却也同时被以色列严格封锁，且哈马斯无法控制加沙地带的海岸线、领空与边界，让230万巴勒斯坦人生活在缺乏水、电、药品的拥挤环境里。

也就是说，即使奥斯陆协议得到严格执行，巴勒斯坦也不成为正常的主权国家。奥斯陆的巴勒斯坦只是自治，不是主权。

现在这个已经勉强还拨得动的算盘被哈马斯的爆发炸碎了。利库德本来已经执政不稳了，现在会像十月战争后工党开始淡出一样，就此滑坡吗？有可能。工党能回来吗？不知道。但两国方案可能在以色列重新得到重视，尤其是现在中国、美国、欧盟都支持两国方案。

问题是，一国方案由于被占领领土上的阿拉伯人而推不动了，两国方案由于“自治而没有主权”也推不动，国际推动和以色列愿意接受的两国方案到底是什么？

巴解在1988年宣布成立以耶路撒冷为首都的巴勒斯坦国，中国立刻予以承认。现在已有超过70%的联合国成员国承认巴勒斯坦。但这其实不够。真正的独立国家需要有明确的疆界和有效的管理，如果巴勒斯坦已经做到了，也就谈不上国际推动两国方案了。

考虑到法塔赫和哈马斯各管一片，或许需要三国方案：以色列、约旦河西岸、加沙各成一国？这解决问题吗？不解决又怎么办？

对以色列更加危险的是：哈马斯在巴勒斯坦人中越来越得到支持，有可能席卷到约旦河西岸，那时以色列怎么办？以否认巴勒斯坦人生存权为代价的犹太人生存权越来越兜售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