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互联网上修“盲道”

作者:彭冲

本文转载自:重案组37号(ID:zhonganzu37)

手指在屏幕上穿梭就像一场冒险,如何避开障碍似乎全凭运气。

拦路虎总是突然出现。有时候是怎么都点不动的按钮,有时候是输入银行卡密码要用的安全键盘,有时候是在抢火车票的最后一步,来了一道九宫格验证码:要求点击包含红绿灯的图片。

这是一位盲人在使用智能手机时,会遇到的难题。

根据中国残联近年的统计数据,我国有8500万残障群体,其中包含1700万视障人群。借助读屏软件和APP的无障碍优化设计,他们能获取手机里的大部分信息。但手指在屏幕上穿梭就像一场冒险,如何避开障碍似乎全凭运气:新更新的APP可能还不如上一版好用;操作半天,最后一步可能突然无法读屏,他们只能求助其他人。

“过去我们总强调环境无障碍,修盲道、去台阶,其实我们还需要信息无障碍的不断完善。”12月1日,在由中国传媒大学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联合主办的“无障碍信息传播与人权保障”研讨会上,中国信息无障碍专家、北京市盲人协会副主席曹军提到了当下这一群体遇到的信息壁垒。他强调,只有信息无障碍足够普及,才能让残障人士的文化生活、工作更便捷,逐步拉近残疾人和健全人的距离。

好在,这些障碍正被慢慢消除。三年前,我国出台相关政策,推动了一批APP和网站的无障碍优化改造。来自深圳市信息无障碍研究会的视障工程师沈广荣,和多家互联网企业合作,已经开展了多个常用APP的优化工作。

在他看来,这就像是“蚂蚁推大象”,“总是有点难的。但很多人都在努力,整体还是向好的趋势发展。”

他们在互联网上修“盲道”2019年9月,在上海世博中心召开的谷歌开发者大会上,视障工程师与开发者探讨无障碍话题。图源:深圳市信息无障碍研究会

小问题,大困扰
 
全是屏幕,太大了,找不到一个实在的按键。

这是沈广荣第一次接触安卓系统时的感受。当时,他握着一台平板电脑,像在半空中走迷宫,手怎么摸都摸不全,按哪里都不对,没有一点儿安全感。

对于沈广荣这样的视障者来说,使用这种智能设备通常分两步:开启读屏软件,听手指“摸”到内容,为了更快接收信息,他们习惯把语速设置为三倍速甚至更快,没几年的功力,常人听不明白;等听到自己想要的信息,第二步才是点击。

障碍在每一步都有可能出现。

比如,视障者在使用手机银行APP时,常被卡在第一步。出于信息安全的考虑,手机银行APP往往会在需要键入密码的环节设置安全键盘。这在规避风险的同时,像是砌起一堵厚墙,也把读屏软件挡得严严实实。

今年36岁的视障者王洋,用智能手机13年,他向记者展示了那些“撞上墙”的时刻——用苹果手机打开中国农业银行APP,“第一次使用手机银行,用初始密码登录后会被要求重设密码,需要输入原密码、再输入新密码,这个时候就不读屏了。”他的手指在安全键盘的数字上滑动,没有任何声音。

再打开“买单吧”APP(交通银行信用卡客户端),这次他在登录时就遇到了问题:选择“手机号密码登录”,准备输入密码时,密码键盘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是找明眼人(视觉无障碍的人)把密码输进去,然后我去设置指纹登录。”王洋说。

他换了安卓手机,用指纹登录进入“买单吧”APP,进行修改密码操作时,“打都打不开,键盘都出不来。”再打开交通银行APP,修改登录密码时,键盘也打不开,他需要打开读屏软件中的全屏文字识别功能,“也就是OCR(Optical Character Recognition,光学字符识别)模式,把页面看作一张图片,然后键盘才能出来,才能读屏。”

有时候,过了第一步,也会卡在第二关。打开安卓手机上的建设银行APP,准备输入登录密码时,读屏很顺畅,“但是输不上去。”王洋点击数字,没有任何反应。

他们在互联网上修“盲道”王洋在使用手机银行APP安全键盘时遇到问题。新京报记者 彭冲 摄

他曾经多次向各家银行反映,渠道并不总是畅通,“打客服电话,先转到你的开户行,但这种APP开发问题支行是做不了的,需要一层层再往上反映,过程也很长。”有一次,对方很坦诚地告诉他,安全键盘和读屏软件不适配,是出于信息安全的考虑,“如果(陌生人)听着密码了,有心的话,可能给你的资产带来风险。”

“这些APP的密码输入一直是一个问题。”在深圳市信息无障碍研究会秘书长杨骅看来,信息保护与信息无障碍未必冲突,但对目前大部分金融类APP来说,前者的优先级更高。

杨骅理解这背后宏大的复杂因素:金融类APP有更多金融安全方面的考虑,要满足相关监管机构的要求。但个体的、具体的需求,似乎也不该被忽视。

“我们有时候看一个问题,觉得这个问题很小,但对于一个用户来讲,那可能就是挺大的困扰。”杨骅说。

他们在互联网上修“盲道”深圳市信息无障碍研究会秘书长杨骅。图源:深圳市信息无障碍研究会

屏幕里的“坑”
 

这块屏幕里还有多少问题?

29岁的视障者图南(化名)在北京延庆一家社区医院工作,常常需要填表或者编辑文档,但他的安卓手机上,WPS表格、文档等办公软件没法正常使用,“在读屏模式下,只能满足基本的浏览功能,输入文字、选中等基本操作都完成不了。”他只能随身带着电脑进行操作。

他也喜欢读书,有时会把喜欢的段落分享到朋友圈,但是很多阅读类软件、网站也无法兼容读屏,顶多只是内置语音朗读功能,能把文章内容从头到尾读下来,“但复制、跳转某一页、翻译、画线、做笔记或者评论等一些个性化功能是用不了的,大概是涉及版权保护的问题,读屏软件没法抓取页面上的文字。”

除此之外,以图片形式显示的文字,也不能直接被读屏软件识别,比如购物网站的产品详情页、银行APP活动页,“看起来是文字,其实都是以图片形式展示的,就需要用OCR识别功能,把图片转成文字。”图南说。一次,王洋在高德地图上搜索完目的地,发现无法点开路线或者查询地铁站点,只能打开全屏文字识别功能,再去点击。

有些问题更隐蔽。在美团外卖平台,王洋想要改变支付扣款顺序,需要拖动几个支付选项,但他发现几个选项连在一起,没法分别点击,“好几个按钮搞成一个焦点,手指摸上去,读屏软件会把几个选项的内容全读出来。”

最令人头痛的是层出不穷、不断升级的验证码。无论是移动滑块完成拼图,按顺序依次点击文字,还是识别图中某类物体,对视障者来说,都是无解的难题。

“前几天,我登录一个一段时间没用过的QQ号,就遇见这问题。”图南唯一的选择是找能看见的朋友帮忙,利用屏幕共享软件,让朋友远程操作。这种方式既麻烦,也有一定安全隐患。王洋有时会求助苹果手机的无障碍服务电话,也是通过屏幕共享,按照对方的指导来操作,“人家会告诉我,手放在哪个位置,向左还是向右滑动,什么时候松手。”

之前,在用12306APP购买火车票的时候,王洋常遇到这类验证码。他记不清自己和对方沟通了多少次,电话打了几百个,邮件发了上百封,“也有很多其他人去找,现在这些验证码基本去掉了。”

他们在互联网上修“盲道”使用手机过程中,王洋进行人脸识别。新京报记者 彭冲 摄

验证码难题,在前两年就被相关政策制定者注意到。2020年3月1日,由中国国家标准化管理委员会审核通过,我国互联网信息无障碍领域第一个国家标准《信息技术 互联网内容无障碍可访问性技术要求与测试方法》正式实施,这意味着我国开始用明确的技术要求来统一规范互联网产品和服务。

这份标准里包含58项具体指标,验证码是其中之一。国标建议,要提供语音验证码,便于视障人士使用。

杨骅发现,近两年,针对不同群体的需求,不少APP多了新的验证方式,除了音频验证,有的是通过挥手、晃动等肢体操作进行验证,有的只需要用户停留一段时间,看看是否有其他异常操作,就可以做判定,“总之就是要提供更多的方式,让不同用户选择一个能用的。”

在网上修“盲道”
 
杨骅所在的深圳市信息无障碍研究会,成立于2005年,致力于推进信息无障碍发展,也就是让任何人,包括健全人、残疾人、年轻人和老年人,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平等、方便、无障碍地获取、利用信息。

研究会的一项重要工作内容,就是让各类APP对残障人士来说更好用。从2015年起,沈广荣就在研究会担任无障碍工程师,他的主要工作是测试各类APP、网站,发现问题,再提供相应的无障碍解决方案。有人说,他是在互联网里修“盲道”。

他们在互联网上修“盲道”视障工程师沈广荣。图源:深圳市信息无障碍研究会

研究会曾与多家头部互联网企业合作,开展APP等产品的无障碍优化工作。据沈广荣介绍,优化之前,微信聊天中的表情符号都不能被读屏软件识别,“别人给我发什么表情我是不知道的,特别不方便。”通过改造,如今,聊天界面里的“微笑”“呲牙”等表情,都能让视障群体识别。

在和很多企业沟通的过程中,杨骅和沈广荣意识到,即便大家都认可无障碍优化是一件好事,但仍有一些现实困难。

对不少互联网产品来说,残障群体在用户中的比例并不高,但做无障碍优化的投入不算小。“能让多少用户受益?又能带来多少用户量增长?会不会带来风险?需要投入多少就可以完全实现产品的无障碍改造?”企业的这些考量,让杨骅有些无奈,“他们本来就有非常多新功能还没来得及开发或优化,要去考虑一个不在他们KPI(关键绩效指标)里的事情,可能就没那么积极。”

何况,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不可能一个版本解决所有的问题,别说无障碍,正常的bug(故障)也总会存在,所以无障碍这个事情要持续去做。”沈广荣说。

他发现,由于对视障用户不了解,有些开发者可能会好心办坏事,“大家觉得一定要传达很详细的信息,比如,收到一条消息,只需要说谁发来了消息以及内容是什么就可以了,有的APP就会多一句‘双击可以打开与某某好友的对话详情’,其实没必要,这样冗余的设计反而会影响视障者接收信息的效率。”

有时,开发团队很难一步完善到位。比如,针对一个返回按钮,读屏软件会识别两个要素:首先告诉用户这是一个按钮,其次是按钮的名称。从技术的角度讲,这两个内容是通过不同的代码构造实现的。但对无障碍优化不太了解的开发者会以为只要能读“返回按钮”四个字就可以,从而使用了不规范的代码,最终也影响用户的使用。

更现实的情况是,很多产品团队人员流动大,“常常是跟一批开发人员做了几个版本,对方大概知道问题要怎么解决之后,过一年,这批人就走了大半,又要从头开始。”杨骅说。

APP也在迭代。一次优化工作结束后,在APP升级或者功能更新的时候,新版本可能又会出现问题。王洋记得,自己使用携程旗下的铁友火车票APP时,原本很顺畅,一次升级新版本之后,日历界面突然无法读屏。

“主要原因还是开发者在开发产品、策划升级的时候,没有把无障碍当成必要考虑的因素。”杨骅说。也正因为无障碍常常不在设计流程内,导致绝大部分互联网产品都是在产品成型、发布之后,再去修修补补。

他们在互联网上修“盲道”王洋在使用手机。新京报记者 彭冲 摄

“我们不该是一座座孤岛”
 
这样的失误,很多时候都是无心的。

“不是不愿意帮助,是真的不了解视障群体的需求。”杨骅记得,之前和很多产品团队反馈问题时,对方第一反应往往是,“还有视障者在用我们的APP?视障者怎么用手机?”

“尤其是早些年,大部分团队对于无障碍、适老化改造是什么,一无所知。”据统计,截至2019年底,国内只有40多家互联网公司专门设立了负责企业产品信息无障碍的部门。“给他们反馈页面上某个按钮,读屏软件无法聚焦或者不能朗读,他会问‘这个问题是怎么发现的’,他找不到这个问题,因为他不知道读屏软件是什么,也不会通过读屏软件操作。”杨骅说。

这本质上反映的是这个群体的生存困境。根据中国残联近年的统计,我国有8500万残障群体,其中包含1700万视障人群,相当于每100个人中就有一名视障者。但这1%似乎在生活中“隐形”了,作为健全人,杨骅在大学寒假来研究会实习之前,没接触过残障群体,也不了解无障碍辅助技术。

像沈广荣这样的视障工程师毕竟是少数,更多视障者的职业选择依旧局限在按摩店。沈广荣的代码知识也几乎全靠自学,那年他读初一,刚接触电脑,出于好奇开始研究编程。当时写代码的环境不算好,读屏软件和编程软件不兼容,他就用记事本写。但这缺少自动提示,很难发现代码里的错误,漏一个括号也得花半天才能找出来。

那段时间,他没心思写作业,晚上躺在宿舍也琢磨代码,白天上课的时候,一有灵感就开始研究,老师看他整日对电脑着迷,只觉得是不务正业。

后来,沈广荣写出了程序,做出了音效播放器,还开发了面向视障玩家的“吃鸡”游戏,也举办了视障电竞比赛。

他们在互联网上修“盲道”沈广荣受邀参加杭州亚运会开幕式。图源:深圳市信息无障碍研究会

“挺打破认知的,原来他们能做那么多事情。”杨骅觉得,多年的共事、相处,身边的残障伙伴给了她很多惊喜。有视障同事喜欢唱歌,周末会一个人打车去KTV,让服务员帮忙或者自己用小程序点歌,“其实残障群体和健全人一样,在工作、娱乐、生活、社交等各方面,需求基本上是一样的。”

她的心态有了明显的变化。最开始,她常常担心冒犯了对方,不小心触碰到禁忌,也总想尽量伸出援手,“后来发现大家生活都能自理,工作也很独立。除了那些确实受生理条件限制而难以做到的工作,只要给他们鼓励和信心,很多事情他们完全可以自己做。”

残障群体的特点和需求,也正在被越来越多人看见。这些年,随着相关法律的出台、媒体的报道和残障群体的发声,信息无障碍的概念变得不那么陌生。2020年9月,工业和信息化部、中国残疾人联合会发布《关于推进信息无障碍的指导意见》,截至2022年5月,共有375家网站和手机应用在工信部的推动下完成了无障碍改造并通过评测。“目前国内每个类别里的主流互联网产品,多多少少都做了无障碍相关的优化和适配工作。”杨骅说。

这些变化,残障者感受得到。“以前手机得装上读屏软件才能出声,现在拿到新手机,在激活页面,按住音量加减键,就可以直接开启读屏。而且有几个之前完全不适配读屏的APP也能读屏了。”王洋说。

这是任重道远的一条路,但大家都很乐观。在杨骅看来,相较于欧美、日本,我国虽然在推进信息无障碍方面起步较晚,但整体发展很快,也推出了适合国情的举措。

今年9月1日,《无障碍环境建设法》正式施行。“这是一个基本法,整体是鼓励性质的,希望未来相关单位能根据法律制定更多具体政策,包括相应的奖惩措施,让法律更有落地性。”杨骅提到,在这方面,或许可以借鉴国外的经验:残障人士和其他正常人员都能使用的产品,才能进入政府、学校等单位对于电子信息技术的采购范围。比如,美国的条例508(Section 508)明确要求,美国各联邦机构在开发、采购、维护或使用电子信息技术时,必须保证残障人士与其他正常人员拥有同样的信息访问能力,否则,一旦收到用户的投诉,可能会面临诉讼和巨额赔款。

“希望企业从一开始就将无障碍功能纳入产品的设计流程里,而不是后期修改,这是更高效也更节省成本的选择。”杨骅希望,企业能抱着尊重、平等的态度看待残障群体,“他就是一个用户,只是个性化需求有一点点差异,无障碍优化本质上和为其他用户做功能优化改善是一样的。”

他们在互联网上修“盲道”

视障人士在“看”电影。图源:深圳市信息无障碍研究会

社会认识、接纳残障群体,也是沈广荣的期待。“我们也在像大家一样生存,工作,打拼,算一群比较特别的普通人。”沈广荣说——

“我们不应该是一座座的孤岛。在眼镜被发明出来之前,所有近视的人都是视障人士,就看怎么去定义。我希望未来所有人都能平等享受现代文明,科技并不是造福一批人,其实可以造福所有人。”

新京报记者 | 彭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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