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何处:当代欧洲之问

作者:郭馨玥

本文转载自:一界oneworld(ID:yijie_20200518)

生活在何处:当代欧洲之问

生活在何处:当代欧洲之问

2023年7月12日,欧洲知名作家米兰昆德拉去世,终年94岁,这位生平传奇的小说家最终在法国长眠,而四年前,他重新获得了故国捷克的国籍。

得知消息后,法国总统马克龙与捷克总统帕维尔纷纷发布推特表示悼念。他才华横溢,却终生没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被普遍归咎于其前期作品中鲜明的政治性。以其成名作《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为例,小说以布拉格之春为背景,投射出自己的亲身经历。

生活在何处:当代欧洲之问
01

布拉格之春与中欧的悲剧

1968年勃列日涅夫所信任的杜布切克上台,出台一系列改革方案,使捷克斯洛伐克迎来“布拉格之春”。但苏联方面却认为改革过于激进,担心背离华约甚至对阵营内国家产生链式影响,要求其停止改革。杜布切克拒绝依照苏联方式进行改造,由此苏联对捷克斯洛伐克进行了武装入侵。

米兰·昆德拉19岁时加入捷共,曾是一名坚定的共产主义者。当其第一本小说《玩笑》出版并大获成功之时,却正逢苏联日益趋严的政治审查手段,被指控为“二类敌人”,并受到严密监视。他深受困扰,并深感苏联修正主义对共产主义的背离与自身的僵化,于1975年在法国议会主席埃德加·伏奥雷的帮助下离开捷克斯洛伐克而定居法国,由此被剥夺本国国籍。

在此经历后,米兰·昆德拉的思想发生较大转变,作品开始更多地描写对捷克政权的批评和对苏联修正主义的讽刺。但他一再声称自己并非具有政治目的的作家,也许其小说中的政治性流露是因政治原因而被祖国驱逐的悲哀。而他认为,这不仅是他一个人的悲哀,更是整个捷克斯洛伐克甚至整个中欧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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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兰·昆德拉在1984年写下《一个被劫持的西方或中欧的悲剧》,将中欧放在二分法的形式,即西欧与东欧的背景下进行探讨。他提出,欧洲的概念已经被西欧所胁持,而中欧则在苏联的控制下被“绑架”(kidnapped)到了东欧。

前者出于西欧根深蒂固的“正统观念”,认为西欧文化和价值观代表的才是欧洲正统,而对中欧地区不屑一顾;而后者则受到意识形态的深刻影响,甚至异化意识形态而成为极权主义,这与欧洲珍视的民主价值观无疑冲突。

然后他从文化角度出发,强调中欧曾作为影响整个欧洲大陆的伟大的文化中心的作用,这种欧洲文化的统一性是欧洲联合的关键力量,如今却已经不复存在,这也是为什么中欧作为欧洲的中心部分消失于西方却没有引起人们的丝毫关注的原因。这也是昆德拉所描述的“中欧的悲剧”。

而在今年的北约峰会上,马克龙在最后发言中又隐晦地提起这一篇文章。他说:“俄罗斯不可能再次‘绑架’米兰·昆德拉所珍爱的西方。”,由是米兰·昆德拉笔下的中欧概念在如今的欧洲世界又得到了政治性的重新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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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欧洲的身份认同与一体化进程的阻碍因素

结合维尔纽斯峰会讨论的主要内容,不难发现这仍旧反映出西欧国家对于俄乌冲突的一贯态度,但也能捕捉到一个释放出的信号,它们借助对于米兰·昆德拉这一强调并体现“欧洲性”的作家的重视,有意去弥合欧洲历史上存在的老问题——欧洲的身份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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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的身份认同危机根植于中世纪的民族歧视。历史学家帕特里克·格里曾言:“族群民族主义已经把欧洲摧毁了两次,还有可能摧毁第三次。”罗马帝国解体和蛮族迁徙时期的民族歧视性解读已默化为欧洲大部分地区政治话语,加之冷战时期铁幕的分割致使的意识形态与经济发展差异,苏东剧变后骤然爆发的边界纠纷、文化与宗教冲突,都使得西欧国家初期一直对于欧盟的东扩持保留态度。

但这也对整个欧洲的和平安全造成了冲击。从地缘政治的角度出发,欧盟需要增强自身对中东欧地区的影响力与控制力。此外,中东欧国家在经历休克疗法的阵痛期后,多数实现了经济的快速恢复与发展,仿效西欧国家建立的民主制度也日趋完善。

这使得欧盟相信通过一系列改革,中东欧国家可以在发展水平上逐渐接近西欧国家并接受认同欧盟的价值观与治理模式。加之冷战思维仍对嗣后的国际体系构建起到主导作用,在压缩俄罗斯战略空间的目标下,欧盟东扩自然是最佳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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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扩举措具有多重的政治意义,此中自然包括为欧洲一体化进程服务。但这也带来了一系列的问题,折射出深层的一体化矛盾。

欧盟的权力基于成员国家对于部分主权的让渡,但核心权能仍旧掌握在主要国家的手上,造成权力与利益分配的不平衡,体现出制度性的缺陷;各国基于自身利益及偏好的政治议程产生分歧,条约规定的“政府间方式”只会在不配合下使得危机不断延宕,体现出功能性的缺陷。在此背景下进行的东扩举措便引来一系列的危机,并缺乏应对法则。

而最为深刻的矛盾仍旧是政治和社会分裂的认同危机。欧洲各国政党的碎片化,民粹力量上升及“公投政治”的风行,无疑都是认同危机下的政治失序。债务危机对德法的力量对比产生改变,欧盟力量平衡的基础受到冲击;难民危机冲击国家安全与身份认同,英国脱欧动摇民众对于欧盟建设的信心。

二战以来欧洲已经享受了七十年的和平,对于是否需要以一体化的方式维持和平,共同发展愈来愈持怀疑态度。对于欧盟各国来说,提振欧洲联合的信心,重新培育民众对于欧盟的支持,是欧盟得以存续发展的一个重要前提。米兰·昆德拉因此成为一个文化介质。

03

昆德拉的“媚俗政治”观与欧盟前景

近年来对昆德拉“捷克流亡作家”的同情性表述日益减少,转而变为“欧洲作家”的廓性定义。欧洲议会开始前对其的一分钟默哀,无疑试图通过宣扬其主张的欧洲精神以强调欧洲联合。但笔者认为,只在低政治领域采取行动无法让欧洲民众满意,反而因缺失实际行动构建切实有效的危机应对措施,并坚持通过东扩方式以实现和平一点备受争议,甚至会在民众眼中成为米兰·昆德拉所着重批判的“媚俗”行为。

米兰·昆德拉说:“媚俗是所有政客的美学理想,也是所有政客党派与政治活动的美学理想。”而在2022年8月,其故乡布拉格爆发一次大规模游行,指出欧盟对于俄罗斯的制裁已经影响到了其自身,导致通货膨胀,能源危机等一系列问题,从而影响到民众的基本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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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由得让笔者联想起昆德拉笔下《缓慢》中的情节。两位政客出于政治争斗之需,而展开了一场“道德柔道”:“一个要组织一场穿越巴黎的大游行,另一个则立即飞赴一个需要慰问的亚洲国家……政客们的道德柔道实质上就是一场媚俗比赛。”欧洲政客如今鼓吹昆德拉的现代性与欧洲性,却同样被其笔下的媚俗概念所反讽,民众自然也不会为这份姿态买单。

这不是第一次欧洲政客尝试将昆德拉小说中的政治性作为切实的政治工具。上世纪西方资本主义世界就将昆德拉视作自由化策反的成功样板,不断宣扬其作品对极权主义的控诉,而遭到昆德拉的有力驳斥,坚称自己纯粹的小说家身份。

他知道自己身份与书写题材的敏感性,因而来到法国后不再尝试以自己著名公共知识分子的影响力发表言论,而是深居简出,拒绝接受媒体采访。在他的眼中,政治属于一个暂时性领域,与真实和价值无关,而哲学思辨却是永恒的,为此他在后期的作品也逐渐靠近普适性价值。

他身上无疑具有欧洲精神,而这精神应当是文化的,正如他从未从地缘政治格局角度去度量中欧的核心地位,而是着眼于其曾经作为文化中心的辉煌,他也认为欧洲文化的同源性让欧洲联合成为可能。而身份认同从文化认同开始,剩下的工作仍旧需要高政治领域的切实行动。对于欧盟各国的权力利益分配,对于难民涌入“人权”与“安全”的平衡,对于东扩的综合考虑,都需要欧盟国家以更加真诚务实的态度进行处理。

著名文学评论家哈罗德·布鲁姆曾在评价米兰·昆德拉中这样写:“布拉格时刻已经过去。”他断定昆德拉已经过时,但显而易见,以“布拉格时刻”为代表的冷战思维仍如一朵乌云在世界投下阴影,对欧洲产生着持续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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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德拉的欧洲精神应当带来的是欧盟国家对于当下道路的反思与斟酌,对于这朵乌云的凝视与思考,而并非将其作为一种政治宣传工具,这无疑是对这位大师丰富思想的矮化。如何利用这笔宝贵的文化财富,如何在历史的十字路口选择,正如昆德拉所言:“永远不要认为我们可以逃避,我们的每一步都决定着最后的结局,我们的脚正在走向我们自己选定的终点。”

欧洲是欧洲人的欧洲,欧洲精神不被地域,国界或意识形态所划分。正如昆德拉在人生末期与故国捷克所达成的和解,也希望西中东欧也应当重新携手,寻求构建均衡、有效、可持续的欧洲安全机制,包括俄罗斯等东欧国家在内谈出未来的欧洲安全架构,进而与世界各国携手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谋求全世界的和平发展。

也谨以此文纪念米兰·昆德拉。

*文中图片来源于网络
作者 | 郭馨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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