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苏联人

1991年，12月25日晚，克里姆林宫上空飘扬的铁锤镰刀红旗缓缓降下，从波罗的海的什切青岛亚得里亚海的里雅斯特，那个曾属于理想与奋斗的时代就此落幕。苏联，也同列宁的画像一起，被丢进历史的废纸堆中。至今，这个红色帝国已经灭亡了30年，而在这30年的没落艰辛中，人们渐渐发现，“那些家伙曾许诺很快就会过上天堂般的日子，而那些玫瑰色的甜言蜜语已犹如朝雾般消散。”

然而在东欧的小国摩尔多瓦，在如今唯有点点红星的世界格局下，有一批人，他们仍然坚持使用着那个早已崩塌的伟大同盟时期的国旗，仍保留着镰刀锤子的国徽，仍坚持着红色政党的执政。他们，有个鲜为人知的名字——德涅斯特河沿岸摩尔达维亚共和国。

德涅斯特河沿岸的国徽国旗标牌 来源.Pexels

谁见过那个地方？天然的丰饶，

使柞木林繁茂，使草地肥壮，

那里万物葱笼，满目喜人景象 

…… 

葡萄藤上悬挂着成串儿的琥珀，

            ——普希金（写在比萨拉比亚） 

历史上的摩尔多瓦曾在各个强权中多次易手。在蒙古人、匈牙利人的轮番蹂躏后，1395年，摩尔多瓦人在博格丹的领导下终于摆脱了异族统治，建立了摩尔多瓦公国，其版图包括德涅斯特河与普鲁特河之间的地区和现今罗马尼亚领土的东北部。然而好景不长，摩尔多瓦又于1526年被奥斯曼土耳其所殖民。自1710年第三次俄土战争起，摩尔多瓦便一直试图借俄罗斯的力量摆脱奥斯曼的统治。

值得一提的是，摩尔多瓦居民除居住在摩尔多瓦公国境内，还居住在德涅斯特河与普鲁特河之间的南部地区，以及德涅斯特河左岸地区。自1792年起，这块区域在俄土两大强权之间多次易主。为了将德涅斯特河与普鲁特河之间的土地与摩尔多瓦公国区别开来，沙俄将这块土地命名为比萨拉比亚。后来摩尔多瓦公国与相邻的瓦拉几亚公国合并成立罗马尼亚联合公国，借助沙俄的军事力量谋求独立。而孤悬国外的比萨拉比亚则在1878年第十次俄土战争结束后，彻底归入沙俄。

正因与罗马尼亚的历史渊源，今天也有很多摩尔多瓦人支持加入罗马尼亚  来源.Pexels 

十月革命后，摩尔多瓦摩尔达维亚民主共和国在红色的革命浪潮中建立。不久，苏俄国内战争爆发，罗马尼亚军队趁机勾结欧美资本主义强国向东进发，武装占领了比萨拉比亚。苏俄则在德涅斯特河左岸的蒂拉斯波建立比萨拉比亚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临时工农政府。从此之后一直到二战爆发，这块区域一直处于左岸与右岸的割裂状态。

直到1940年６月，苏联根据《苏德互不侵犯条约及秘密协定书》占领了比萨拉比亚。苏德战争期间，德国将这片侵占而来的土地又划给了自己的仆从国罗马尼亚。1944年９月，苏联红军光复比萨拉比亚，并往此移民了大量俄罗斯人与乌克兰人。为防止该地区落入罗马尼亚之手，苏联红军第14军一直驻防在此，直至解体。

 “当我离开克里姆林宫时，上百的记者们以为我会哭泣。我没有哭，因为我生活的主要目的已达到，对于一个真正的政治家来说，其目的不是保卫自己的权力和地位，而是推进国家的进步和民主。”

                 ——戈尔巴乔夫 

1988~1989年，戈尔巴乔夫在苏联大行其道，推崇科学社会主义改革，提倡新思维。苏联的民族政策也在“民主”新思维的影响下逐渐走偏。

1989年，摩尔多瓦最高苏维埃颁布了共和国语言法，规定摩尔多瓦语为国语，在官方场合限制使用俄语和其他民族语言，报考摩尔多瓦高等院校的考生必须熟练使用摩尔多瓦语。一年后，摩尔多瓦人民战线更是提出了摩尔多瓦与罗马尼亚合并的主张。在戈尔巴乔夫错误的“新思维”的指导下，摩尔多瓦“罗马尼亚化”的趋势越来越明显。

这一系列政策引起了少数族裔的不满与恐慌，他们开始企图从摩尔多瓦独立，建立属于本民族的非罗马尼亚民族国家。1990年９月，德涅斯特河左岸地区的成立了以俄罗斯人与乌克兰为主的“德涅斯特河沿岸共和国”（简称德左）。起初，德左只要求摩尔多瓦承认其独立地位并组成联邦。但摩尔多瓦并不甘愿自己的领土实现实际上的独立，双方互不妥协，因此德涅斯特河左岸与右岸一直处于武装对立的状态。

横屏

苏联解体之际，摩尔多瓦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更名为摩尔多瓦共和国，实现资本主义化。这一独立进程加速了德左地区俄罗斯人的离心倾向，德左最终退出摩尔多瓦。

1992年３月28日，摩尔多瓦向德左共和国发起进攻，总统斯米尔诺夫号召左岸人民“奋起保卫祖国”，并请求俄罗斯“采取一切可能的手段，制止大规模的流血”，驻扎摩尔多瓦境内的苏联第14集团军向德左提供了大量军事装备，甚至直接参与了两国之间的武装冲突，两岸军事对立不断升级。

两地完全处于封锁状态，冲突一触即发 来源.Pexels 

  “四镇多贰心，两岛屯师，敢向东南争半壁；

  诸王无寸土，一隅抗志，方知海外有孤忠。”

——康熙

摩尔多瓦与德左的武装冲突愈演愈烈，引起了国际的高度关注。俄、摩双方在是否撤离第14集团军这一议题上产生了极大的分歧。摩尔多瓦政府认为，俄罗斯应该撤走苏联时期驻扎在“德左”的俄罗斯第14集团军；俄方则认为第14集团军应保持驻军起到维持和平的作用。经过多轮谈判，双方实现了名义上的停火，但实际的冲突仍时而发生。直到1992年７月29日，俄罗斯、摩尔多瓦和德涅斯特河沿岸联合部队进驻冲突地区，双方交火的事实才就此画上句号。

枕戈待旦的第14集团军 来源.Pexels

尽管德左实现了与摩尔多瓦的停火，但其立国初心从未改变。2006年9月17日，德左举行全民公投。尽管国际社会并未认可这一选举，但在参加投票的78.6％的选民中，支持“德左”独立并入俄联邦的占97.1％，反对者仅为2.3％；反对“德左”放弃独立并入摩尔多瓦共和国的占94.6％，支持者仅为3.4%。2009年，德左议会通过法案，决定采用俄国十月革命的“胜利旗帜”作为国旗。那面象征着全世界劳动人民理想的红色镰刀斧头旗，在这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国家再次缓缓升起。

苏联时期的痕迹在德左处处可见，甚至还残存了些许类似苏联时期的经济制度。但“最后的苏联人”也屈从了现实，在现实与理想之间摇摆向了现实。共和国议会虽然仍称为最高苏维埃，但实际上却实行了一院制议会多党制，立法机构有多个单一选区选举产生的43人组成，总统由5年一度的公投选举产生。共产党在德左已经丧失了执政地位。2007年9月，德涅斯特河沿岸的共产党领导人奥列格·赫尔扬因为组织未经许可的抗议活动被判刑一年半。

2016年年底的大选之后，以军事寡头瓦迪姆·卡拉斯诺塞尔斯基为首的、执行亲资本主义方针的新政府取得了执政地位，并加深了与摩尔多瓦统治寡头的联系，并勒令禁止了首都蒂拉斯波尔传统的五一劳动节示威。这是与德左立国之初的基本理念相违背的。因此在2018年，德左共产党进行了组织抗议活动，但在政府的挑衅下，双方发生冲突，事件领导人也被逮捕，被剥夺了议会豁免权并被内务部拘留。他被指控组织非法集会和对政府官员使用暴力，并面临最高3万德涅斯特河沿岸卢布的罚款或最高5年的监禁。

“最后的苏联人”只剩下一个红色的躯壳，如果说起初的他们还存有些许光荣的梦想，现在的他们却只剩下并入俄罗斯的诉求。

“民族问题的核心是国家认同问题，民族国家解决民族问题的核心任务是将国民对各自民族的忠诚转变为对国家的忠诚，在尊重多元的民族认同基础上建构国家认同。”德左国家构建的基础是对实际已经不复存在的苏联（及已经为新国家边界所隔开的祖籍国俄罗斯联邦）的认同。德左人民认同的更多是俄罗斯，而非本国。因此这种以“反国家的民族”为主体的国家，其主要诉求便是加入俄罗斯联邦。

2014年３月，由于乌克兰自治共和国的克里米亚公投加入俄罗斯联邦。20日，“德左”最高苏维埃主席米哈伊尔·博拉向俄罗斯国家杜马主席谢尔盖·纳雷什金申请本国加入俄罗斯联邦。这肯定是不为摩尔多瓦及欧美西方国家所接受的，他们并不希望看见第二个克里米亚的出现与俄罗斯不断东进，因此，德左问题仍处于悬而未决的状态。

横屏（紫色部分为主张独立的三州）

忧郁的季节！令人头眩目迷！我沉醉于你那行将告别的美色，

我爱凋萎中五彩缤纷的大自然，我爱树林披一身深红色和金色，

树林里的萧萧风声和清新气息， 笼罩天空的一片荡漾的烟霭，

还有那稀疏的阳光，还有那初寒， 那带来隐约威胁的冬的苍迈。

——普希金《秋》（写在比萨拉比亚）

这个地图上小到找不到的国家遍地都是红星与红旗，列宁像、镰刀旗子被摆在了最显眼的地方。但是那个曾经为“全人类幸福”事业而奋斗的理想，早已从这个国家飘散，与30年前的那个红色巨人一起烟消云散。在这个体量极小的国家，人们能做的只有在极差的政治地缘环境中挣扎，等待着被纳入俄罗斯的怀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