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生育率，危

去年4月，当印度处于严苛的“封国”之时，我的朋友迪帕在南部的班加罗尔生下了一个男孩。一年后，她重新回到工作岗位，和丈夫在家远程办公，白天轮流带娃，晚上等娃睡了再接着工作，常常要到午夜才能休息。

“当你家里有一个婴儿，而任何育儿服务都不存在时，你真的无法工作，甚至连在他面前打开电脑都是一件危险的事。”迪帕对我说。

◆印度班加罗尔，封城后带着孩子准备返乡的母亲 / 杜风彦

孩子出生前夕，迪帕却陷入到深深的焦虑与恐惧当中——因为封锁措施买不到婴儿用品，家人没法来帮忙照顾，一旦生病，连去医院的出租车都打不到。

如今，已满周岁的儿子可以满地乱爬，迪帕的这种情绪仍然没有消失。在不确定的疫情风险中，双方父母都不能来帮忙照顾，她只能冒险雇了一位家政阿姨照料家务。

即使是在班加罗尔这样的印度大城市，日托所等育儿服务仍然有限，一般来说，工薪阶层需要依靠夫妻双方的父母来照顾孩子。

疫情之中，托儿所更成为一个不可能的选项。好在迪帕的工作时间比较灵活，可以与丈夫换班带娃，但长期的连轴转让她倍感疲惫和无奈。

“我很确定，疫情改变了大家的看法，任何想要小孩的人现在都会更加慎重地做决策。”迪帕说，过去一年多，她身边有很多朋友要么推迟、要么彻底放弃二胎计划，而那些未生育的朋友也有了推迟生娃的打算。

迪帕和她的朋友们并不是少数派，这种趋势早在疫情前就出现了。根据印度2018年的第四次全国家庭健康调查，只有24%的已婚育龄女性（15到49岁）想要生二胎，远低于十年前的68%。

◆英迪拉·甘地

对外界而言，困扰全球的生育问题在印度根本称不上是一个问题，甚至在疫情侵袭印度之前，“控制人口”的话题还被总理莫迪所提及。他是继英迪拉·甘地之后，首位公开对印度“人口爆炸”提出担忧的国家领导人。他甚至把这个话题和“爱国”联系到一起，并宣称“社会中的一小部分家庭保持了小规模，这值得尊重，这是一种爱国主义行为”。

◆莫迪

英迪拉·甘地执政时期，印度政府强制的计划生育曾引发过民间的强烈反弹，这项政策也随着甘地夫人的下台而消失。虽然运动式的控制举措被放弃，但类似思路在印度的生育政策中得以保留。

2017年，印度卫生和家庭福利部发起一项名为“Mission Pariwar Vikas”的倡议，旨在通过提供计划生育服务、推广避孕药具，到2025年将印度的总和生育率降低至2.1。

如今看来，这个目标很可能会实现。根据联合国的统计数据，印度2021年的总和生育率已经跌破2.2，预计将于2026年跌至维持生育更替水平的2.1。

另一项由英国医学期刊《柳叶刀》发表的研究则预测，按照目前的增长速度，印度人口很可能在2047年达到16.1亿左右的峰值，在2100年时下降到10.3亿，甚至可能跌破10亿。事实上，印度大多数邦的生育率已经低于2.1，只有北部和东北部的五个邦还在推动印度总人口的持续膨胀。

在印度，计划外的生育过多

与大多数人的认知不同的是，印度的高生育率不仅因为它的家庭观念和文化传统，也与现代避孕方式的不够普及有关。

根据《柳叶刀》发表的一项研究，2015年印度预计有近一半（共4800万次）的怀孕是计划外的，这其中，11%意外怀孕的孩子最终会出生。研究人员发现，大量的印度女性，尤其是处在较低经济阶层的女性，她们要求推迟或限制生育的意愿并没有被满足。

“政府数据显示，在印度人口稠密的邦，大部分女性的生育间隔需求难以得到满足。难以获得正确信息、不知道从哪里购买（避孕产品）以及家人反对，是导致这些需求未得到满足的主要原因。”研究人口问题的民间组织印度人口基金会如此评价。

◆印度班加罗尔的贫民窟，“封城”后在家附近玩耍的孩子

在国家政策层面，印度的计划生育措施出现过剧烈转向。印度建国后，早期的计划生育政策比较温和，以宣传和经济鼓励为主。直到英迪拉·甘地上台后，推动了大规模的强制计划生育，主要途径是针对男性实施绝育手术。虽然官方规定，已有两个或以上孩子的男性必须接受绝育手术，但据一些印度学者的研究，上述政策在具体考核中变了形，导致一些未婚青年、政治反对派或者穷人也被迫接受绝育手术，一时间民怨沸腾。

对男性的强制绝育让国大党付出了巨大的政治代价，成为助推其下台的关键因素之一。此后，印度计划生育政策的重点又转回到女性身上。

而现实情况是，很多印度女性在家庭内部的资源和话语权都极为有限，这可能导致更多计划外的生育。一项由国际妇女研究中心2020年在印度六个邦进行的研究发现，女性对避孕有了更高的认识，并且承担了几乎所有的避孕责任，但大多数家庭中拥有决策权的男性，仍然对计划生育做法不了解，甚至不满。

◆中美印生育率

“麻烦都是我的，所以我必须采取措施。”来自北方邦农村的家庭主妇西玛说，“我只能持续吃（避孕）药，这样就可以避免在家中争吵。男人什么时候关心过我们女人的身体？”36岁的西玛很确定，自己并不想要第三胎。

相对于女性避孕方式的普及程度，印度政府对男性绝育、避孕套等避孕方式的推广明显不足。在传统的印度社会观念里，这是一种挑战男性权威的行为，甚至存在绝育会使男性丧失劳动能力、性能力的错误观念。因此，生育对有些女性来说并不是一项自主的选择，而是由丈夫甚至婆婆等长辈来决定，原因可能是夫家对大家庭或男孩的喜好。

◆使用现代避孕方法的妇女比例

避孕责任由女性承担，也意味着更高的健康风险。印度政府的数据显示，每年都有100多名女性在接受输卵管切除术后，因感染、并发症等原因死亡，但民间组织估计，实际数字至少是政府数据的5倍。

南北和城乡悬殊较大

和很多经济社会指标一样，印度各邦的生育率也呈现出明显的南北差异。北部两个人口大邦——北方邦、中央邦的生育率依然保持在3.0，而南部几大邦的生育率则在1.6-1.8之间，早在十年前生育率就低于2.1了。

尼基塔来自西南沿海的喀拉拉邦，今年33岁。她告诉我，与北部有些邦相比，喀拉拉人生育孩子的数量确实较少，与她年龄相当的这一代人，一般最多要两个孩子。“与所有印度人一样，喀拉拉的家庭也会希望子女早婚早育，但相对来说，因为经济和社会发展水平较好，人们受过更多的教育，家庭规模相对较小。”她说。

她还提到了另两个特殊因素。虽然印度家庭总体来说偏爱男孩，但女孩在喀拉拉邦的接受度更高，“女性在喀拉拉的就业率更高，比如说这里的护士就很出名。”另外，喀拉拉人去海外国家工作的比例也很高，尤其是年轻男性，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延迟了婚育时间，限制了生育。

在她丈夫的老家、位于印度北部的比哈尔邦，情况完全不同。“与他年纪相当的表亲们，一般都很早结婚，三胎的情况在比哈尔邦（尤其农村）十分常见。”她说，一般家庭的家族观念比较重，希望家里有更多后代，开枝散叶，“而养育后代的成本不在考虑之中，大家认为只要你家里多一口人，以后就多一个人挣钱养家”。

◆印度班加罗尔，封城后带着孩子准备返乡的母亲 / 杜风彦

她举了一个例子来说明比哈尔人的生育观念：“这次疫情中，村里有传言说，新冠疫苗是政府的阴谋，如果打了疫苗就会丧失生育能力。于是很多人就不愿去打疫苗了。”同样的，经济和教育水平的落后，也限制了当地人对现代避孕手段的采用。

《空荡荡的地球：全球人口下降的冲击》一书的两位加拿大作者在印度调研时发现，居住在贫民窟的女性普遍希望生育两个孩子。在她们看来，印度的家庭照料责任太大，对一个孩子来说负担过重，两个孩子会更为“完整”。

很多人也提出，家里由丈夫来决定生育孩子的数量，而不是自己。一名已经有五个孩子的母亲说，一切都是为了生一个男孩。

◆印度大吉岭，坐在长椅上的一家三口

尽管生育率存在地域和城乡差异，但总的来说，印度各地的生育率都在下降。根据第五次全国家庭健康调查（2019-2020）的数据，接受调查的22个邦中，有19个邦的生育率低于2.1的更替生育率，甚至在果阿等六个邦（联邦属地），生育率已经低于1.5。

近年来，印度人口结构的变化也引起国家层面的关注，印度内政部所属一个研究小组的数据显示，到2036年，印度人口的年龄中位数将达到34.7岁，不再是年轻的金字塔结构。其中，泰米尔纳德邦的年龄中位数将达到40岁，而比哈尔邦或将成为全国唯一一个年龄中位数在30岁以上、生育率在2.1以上的邦。

少生优育的观念变得普遍

疫情的到来，让印度女性的处境变得更加艰难。严格的封城和农民工返乡潮，限制了很多女性对避孕药具的获取，从而导致了更多计划外怀孕的出现。

去年5月，联合国预测，在2020年3月到12月的全球大流行阶段，印度将有2010万婴儿出生，居全球“后疫情时代婴儿潮”之首，主要原因是“封城”期间避孕服务的中断。但从现实来看，人口增长可能不及预期，因为有一些计划外怀孕以人工流产的方式终止。

来自德里的妇产科医生卡普尔（Anuradha Kapoor）称，疫情期间来医院分娩的人数下降，可能与人们害怕被传染相关；但与此同时，要求终止妊娠患者增加了约20%，甚至有一些40岁左右的女性来终止妊娠。

◆印度大吉岭，一位带着孩子的母亲

“过去10个月里，我们做的堕胎比过去三四年里做的还要多。我们对这些数字感到惊讶。”孟买的医生特里维迪（Prakash Trivedi）在接受The Print采访时说。

在这些终止妊娠的案例中，医生观察到，有些夫妇是因为不想要第三胎。不管是在城市还是农村，少生优育的观念正在变得越来越普遍。

尼基塔和丈夫结婚五年了，目前仍然没有生育的打算，高昂的养育成本是最重要的考量因素之一。“所有生了小孩的朋友都在抱怨，私立教育有多么昂贵。”她说。

变化往往就在一刹那之间。过去十年间，传统社会科学认为的高生育率群体——低收入、贫困地区、穆斯林——的生育率下降得比预测得更快。

“一旦某些区域和群体出现变化，就会产生扩散效应，毕竟降低生育率带来的优势——如更好的收入和健康结果——是显而易见的，这将会发生在比哈尔邦等现在处于落后状态的邦。”来自孟买的国际人口科学研究所学者阿罗基萨米（P Arokiasamy）认为，“改变正在自然发生，需要注意的是老龄化的趋势。”

不过，政府似乎并未注意到这种趋势。尽管有像阿罗基萨米这样的公共政策专家提出建议，但他们的声音依然微弱，印度主流的计划生育思路仍然是控制人口。

◆印度科钦，在海边的一家人

就在莫迪提出“人口爆炸”的论调后，同样由印度人民党执政的阿萨姆邦政府决定在邦内实施“二孩”政策。根据规定，从2021年1月起，任何有两个及以上孩子的人都没有资格在阿萨姆邦担任政府工作。其他多个邦也有类似规定，以“二孩”政策为条件做出一定限制，比如禁止参加基层选举等。

但《空荡荡的地球》的作者们认为，随着女性拥有更多的自主权和选择权，这种情况正快速发生变化。“对所有人来说，婚姻和孩子都是责任，而不是愿望。虽然她们想成为妻子和母亲，但她们也梦想着尽可能多地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

文 / 罗瑞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