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底2000万的智障:我在上海,送外卖

作者:最人物出品

本文转载自:最人物(ID:iiirenwu)

家底2000万的智障:我在上海,送外卖

28岁的麦克斯是一个智障,同时也是配送员。相较之下,显然第一个身份更为“瞩目”。
他是大众理解下的弱智人群,但表现又总是偏离大众认知。
每次自我介绍,他都主动拿出残疾人证明、四本职业证书,和大专毕业证自证身份。面对媒体镜头,他轻松、自在,甚至有些得意地谈起过往经历,回答问题也逻辑清晰有条理。
当“智障”和“表现欲”两组毫不相干的词汇组合到一起,有人为他的口才折服,也有人唾骂其作秀。无论喜欢与否,有一点网友们达成一致,“为什么这个智障看起来这么正常?”
答案或许就在他去年发表一篇文章的标题里——《你看到的并不一定真实,浅谈疆化思维下被蒙蔽的双眼》。

 

家底2000万的智障:我在上海,送外卖

 
大众认知的智障,即心智障碍人群,数据显示,截至2010年,我国心智障碍者至少有1200万人。
 
心智障碍者主要包括自闭症、脑瘫、唐氏综合征和智力发育迟缓四类,表现为智力障碍、视力障碍、计算障碍、阅读障碍、社会互动障碍等。
 
在主流语境里,以上人群全部被粗暴地统称为“傻子”。
 
这显然不够严谨,脑瘫诗人余秀华表现为运动障碍,却在诗歌创作中显露出非凡的才华;米开朗琪罗患有阿斯伯格症(一种自闭症),虽然生活过得一团糟,但在艺术领域是绝对的巨人。
 
按智商测试划分,正常人的智商在85-115范围内,70以下属于轻度智障,中间范围属于边缘智力,麦克斯就在其中,智商80。
 

少掉的5分,深刻改变了他的一生。

 
家底2000万的智障:我在上海,送外卖
 
2022年,因为一段采访视频,麦克斯走红网络,在上海,他家中有拆迁得来的2000多万资产,而他却靠自己的努力,在现实社会中打拼,实现月入过万。

视频登上了上海电视台,很多人将他比作《阿甘正传》中的阿甘。

这个电影里的人物,出生在美国的黄金年代。智商只有75,进小学都困难,却传奇地过完一生。

接受「最人物」采访时,麦克斯明确表示,不认可大家将他类比阿甘。他觉得自己更像香港电影《何必有我》中,郑则仕塑造的弱智青年“肥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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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必有我》剧照
 
“肥猫”出生在香港的草根家庭,因为他是弱智,村民们觉得晦气,把他们一家赶到偏僻的山脚。在母亲的拉扯下长大成人,“肥猫”没有同龄的朋友,只能和小孩一起玩,受尽村霸的欺负。
 
就算最后“肥猫”被警察误杀,得到的回复也是“只不过是个疯子”。
 
“被歧视”“被排挤”,是心智障碍人群的常态。
 
以下是麦克斯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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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岁那年,父母意识到了我的不一样。同龄的小朋友都会说话走路,就我不会。
 
由于成绩不好,我在小学一年级留了一级。情况依旧没有改善,学校要求爸妈带我去检查智力,否则不能上学,因为拉低了分数线。
 
测出智商只有80,我开始了随班就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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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斯小时候

“随班就读”简单概括,即轻度残障儿童与正常儿童一起上课的教育方式,是国家保障残障儿童受教育权利的举措。
 
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学到知识,让我们能够保持和正常人的交流,方便以后融入社会。坏处也特别明显,九年的义务教育,对我来说,也是九年的“有期徒刑”。
 
刚入学,老师会在班里介绍,这个人跟你们不一样,他是智障,你们不要惹他。政府的本意是好的,只是普校老师的处理方式不够妥当,过早地让同学知道我们是异类,让对立和排斥成了可预见的未来。
 
家长说我们打人不犯法,让孩子和我们保持距离,事实上,我们才是被欺负的那个。进入普通中小学随班就读,我们的名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残疾的类型名——“弱智”“脑瘫”“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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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斯青年
没有名字未尝不是好事,起码不用总被人惦记。
 
那时候我们班里有个自闭症,长得胖胖的,名字叫宏宏。他是社交和语言障碍,讲话上句不接下句,喜欢拿个报纸当扇子在手里晃。
 
中学里有一些喜欢欺负人的小流氓,他们是正常人,也欺负我,但更喜欢欺负宏宏,
 
几乎每天中午,他们都在玩一个叫“狩猎宏宏”的游戏——首先把宏宏抓住,然后拖到操场,拿石头、木棍敲打宏宏的头和身体,看着宏宏痛哭流涕、头破血流,他们在一旁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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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霸用带钉的木板打肥猫的掌心
 
按照他们的说法,有一种在非洲大草原狮子捕获猎物的快感。如果宏宏的故事拍成电影,肯定是另一个版本的《素媛》。
 
我也经历过宏宏类似的事情,最严重的一次是被拖把木柄打进医院,头上缝了5针。虽然相信人性本善,但不得不承认,恶一直存在。
 
一般遇到这种事情,个别性格大大咧咧的小孩会和父母讲,大多数人还是藏在心里。
 
你知道会有一种情况,健全人的小孩,他们互相包庇,串供。我们一个人身单力薄,很多时候无法证实自己。
 
我们敢跟家里讲,只不过感觉讲了也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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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麦克斯
等到九年随班就读结束,我才“出狱”,进入上海市长宁区特殊职业技术学校。
 
特殊学校全是心智障碍者,没有校园霸凌,岁月静好。偶尔出现混乱,无非是有同学发病了,给老师添堵。那里不学理论,只教实操,毕业前我考到了西式面点师初级、西式面点师中级、中式烹调师初级、中式面点师初级四本厨师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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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麦克斯的职业资格证书
 
接着进入长宁区业余大学接受成人高等教育,专业是酒店管理,学习客房服务、花卉园艺等技术,两年半后拿到大专毕业证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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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麦克斯的大专毕业证
 
成为配送员之前,我做过一些工作。
 
特殊学校毕业那年,我们被介绍进一家面包房,工作内容是烤面包,师傅会给你一个表,控制好温度和时间,没有难度,但工资按上海的最低标准发,不存在加班费的说法,每天工作12个小时,特别难熬。
 
看着同学一个个离开,我也蠢蠢欲动。不过终究有些不甘,这样走太糗了,要走也是最后一个。我“苟”了五个月零六天,“苟”到同班的11位同学跑光才离职。
 
后来到亲戚家的奶茶店帮忙,当个小领导。这是我最开心的一份工作,因为领导不用学东西,智力障碍、学习障碍都没有了,只要使唤人干事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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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从大学毕业,按道理,我会成为一名厨师。
 
智障考厨师证并不罕见,酒店都知道这个实行多年的政策。现实是,智障当厨师的样本寥寥无几。等到我们真正步入社会,才知道要面对很多现实问题。
 
社会的第一课,是学会面对生活的不得已。我面试了几个酒店,得到的回复大同小异:“兄弟,你有厨师证,叔叔和哥哥们欢迎你的加入,可你是智障,要是做错事情,叔叔也有家人要养,你这是为难我啊。”
 
厨师长大叔很诚恳,我理解他们的顾虑,唯一不开心的地方,是他们把我当成唐氏综合征和自闭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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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斯学习做菜
那时刚好有个轻度智障的同学在当配送员,问我要不要送,一天可以挣200元,看起来很爽,然后进入了这一行。
 
我学东西比较慢,现在送了五年,依旧只能靠导航,分不清东南西北。
 
刚开始送餐时,经常超时。我胜在心态不错,每次超时都给顾客赔礼道歉,亮出残疾人证,争取“宽大处理”,如果条件允许的话,还会送点小零食,在顾客和主管骂娘之前,赶紧解决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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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招屡试不爽,但也会有失效的时候。
 
之前给一位女顾客送一杯比较贵的奶盖,她住在别墅区,减震带很多。我开的电瓶车一路颠簸,奶盖到她手里,已经摇成了奶茶。
 
事后,她给我差评,理由是“餐品撒漏”。在我看来,餐品压根没撒漏,亲手交给她的时候,包装还是完整的。白白被扣50块心里纳闷,我打电话过去,想要解释,对方不接受,反而被投诉骚扰顾客,公司再扣200,我成了妥妥的“250”。
 
还有一次更离谱,我送一单总价422元的必胜客套餐,超时了10分钟,而且饮料真的洒了。送到顾客手上时,她不愿意接收,要求退回422元。
 
当时的餐品放在保温包里,还是热的。我对她说,“这样好了,我赔偿你饮料的钱,餐还是热的,就别退了。”
 
对方同意,我给她转了15块,不知道为什么,收到钱后,她反悔了,还是要我赔偿422元。
 
422元是我两天的收入,我呆住了,情急之下,从包里掏出残疾人证,我说美女行行好,我是智障,出来工作不容易。
 
事情没有往我预想的方向发展,当她得知我是智障,突然变得激动,被吓得打电话报警,对警察说有个智障患者要对她做出一些不可挽回的事。
 
“不可挽回的事”是委婉的说法,她讲得很直白,将我形容成洪水猛兽,已经给她的内心造成难以磨灭的创伤。
 
那时外卖员、快递员和顾客的纠纷时有发生,警察和顾客都很敏感。再加上对象是不用负刑事责任的智障,情况更加危急。
 
结果就是,我大费周章向警察解释清楚。从此,不敢随便亮出残疾人证。
 
智障不像其他残疾人,如聋哑人,或一些独腿独臂的外卖员,可以得到社会包容,媒体大肆报道,让顾客看到他们,就觉得励志。如果对象换成了智障,顾客只会感到惊惶,陷入“傻子杀人不犯法”的刻板印象里。
 
很多人不在乎智障的分级,不在乎有些智障可以正常地工作、生活、读大学,而是一味地贴上“好吃懒做”“想讹钱”这类奇奇怪怪的标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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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斯在视频平台分享观点
就好像这位顾客把我形容成“智障患者”,智障就智障嘛,加上“患者”,我就像是偷跑出精神病院的病人,随时给社会带来威胁的危险分子。
 
这很伤人,但习惯了。
 
当然,我也有过感动的回忆,一些顾客看我比较辛苦,打赏个10块、20块,让我心里暖暖的。这种情况比较少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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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客是上帝,是我们的服务对象,他们有所顾虑也很正常。问题是,我面对的歧视,远不止顾客。
 
前段时间,我被合作方的店经理辱骂,当着许多人的面攻击我的智力残疾。
 
在社区,我没工作时,大家议论我的智力残疾,“为什么没去工作,哦,原来是智障啊,只能啃老了。”
 
当我去送外卖,他们又讨论我的职业,为什么上海人要去干送外卖这种丢人的工作……
 
我心里憋屈,无论怎么做,都会被嘲笑。后来也想通了,干脆躺平,在网络上注册账号,取名叫“一往无前的麦克斯李”,视频开头主动承认,“大家好,我是智障青年麦克斯。”
 
我在短视频平台分享当配送员的日常,有媒体找上门,接受几次采访后,积累了近一万粉丝。别小看这些粉丝,每个月能为我创造三四百的收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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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斯接受媒体采访
 
无论是直播连麦,还是上访谈节目,我都主动展示我的残疾人证书,以及介绍母校长宁区特殊职业技术学校,和国家让残疾人读大学的相关政策。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给大众普及心智障碍人群。
 
因此,我被一些人质疑在给学校做广告。拜托,特殊学校是义务教育的内容,让残疾人免费上学。上大专是残联的项目,同样不收钱,还管饭。公立学校,谁给我发钱?
 
我的生活比较贫乏,除了玩游戏,看视频,没别的爱好。工作之外没有朋友,严格来讲,我从小到大都没朋友。
 
心智障碍人群内部也存在鄙视链,我们不会抱团取暖,像唐氏综合征、自闭症谱系的同学社交能力差,不爱与人交流,而轻度残疾的同学觉得自己比较聪明,嫌弃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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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斯和他的同学
 
在网络上走红后,我在圈内的名声不太好,他们不喜欢我,觉得我把轻度智障的事情暴露太多,影响到他们的正常生活。
 
特别是上个月被一位百万粉丝的UP主采访,视频在上海电视台播放,同学们骂得更凶了,说我在宣传智障光荣,把我踢出群聊。
 
他们觉得羞耻,说明还不能坦然接受自身的残疾。不能怪他们,毕竟被歧视了这么多年,害怕很正常,不能奢求大家都能像我这样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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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从小被歧视,被打进医院,在外面送外卖送快递,有丰富的被嘲笑经验。
 
有一点值得安慰,这次曝光,我认识了很多帮助特殊人群的社工,我被网暴,他们总在第一时间给予开导。
 
不像其他同学,社工朋友鼓励我当公益网红,希望我成为正面案例,告诉所有的心智障碍者家庭,他们还有希望。
 
直播的时候,有一些家长来向我求助,有人的妹妹十几岁还不会走路不知所措,有人的孩子因为确诊为智力障碍而心如死灰。
 
所以在未来,我想建一个核心群,群里全是心智障碍者的家长,我可以提供一些开导,告诉他们不要放弃,孩子还有救,以我的人生经历来告诉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家底2000万的智障:我在上海,送外卖

帮助心智障碍者家庭,是我玩互联网的初心。如果可以,我还想成为连接障碍者与大众的桥梁,消除社会上的隐性歧视。
 
前两年,我被升任为高级配送员,替一家银行配送金融文件。
 
每天早上十点,我从家里出发,开电瓶车赶往长宁区的五家支行,拿走企业的包,包里是一些贷款合同、房产证等,然后坐地铁,送到陆家嘴的总行收发室,再拿着总行给的五个小包,坐地铁回到长宁区分发,大概在下午2点左右完成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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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斯分享工作日常
这项业务没有犯错的理由,随便丢失一个文件,按点数赔偿,都不是我能承受的。我只能千百倍地小心,所幸,现在没有一次犯错。
银行的配送任务艰巨,收益也可观,每天固定200元,再加上送外卖的收入,我一个月的收入在9000-14000之间。
这个收入在心智障碍人群里,算是拔尖的。代价是抛头露脸,饱尝人间冷暖。都说外卖员很辛苦,什么样的顾客都有,那我可能要比普通外卖员多遭受两倍、三倍的白眼。
 
我努力地月入过万,并且不厌其烦地在媒体上强调,不是为了炫耀,而是想证明,智障也能月入过万。
 
我想告诉大家智障可以独立、可以读大学、可以结婚,可以有教育和工作上的平等。
 
媒体以此来采访我,把我的闪光点太当一回事,这让我难过。我希望大家不要感觉我厉害,而是觉得我很正常,正常人“月入过万”很正常,残疾人“月入过万”也不用大惊小怪。
 
我想追求的很简单,也很容易做到——用同理心看待彼此。
 
当然,我也知道我这么说有点吹嘘,实现这个目标需要全社会的努力,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很幸运,父母支持我抛头露面,而且尊重我的感受。小时候因为我的智力残疾,他们想过再要一个孩子。
 
印象中,他们至少问过我两次,我表示无所谓,最好生个妹妹,比较可爱。但他们还是没生,担心二胎会欺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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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斯小时候
2001年动迁的时候,我们家的地被开发商征用,换了两套房子,价值两千万左右。
 
很多人问我,收租就可以了,何必这么努力。他们想的太简单,那是我爸妈的房子,不是我的,上海人都这样,父母财产跟子女财产分清楚,而且,我每个月要交1000块的伙食费。
 
可能正是家人对我不惯着,让我拥有了独立的能力,和面对未来的自信。
 
出生时,我被脐带勒住脖子,医生以为胎儿窒息,将我扔到装医疗废物的垃圾桶,直到一位护士发现我的手指还在动,才救了一命。命捡回来了,因为脑部缺氧,落下智力残疾。
曾经我想过自杀,不被社会认可,没人关心我,干脆跳下苏州河,告别这个世界。但一想到没被这个世界认清我之前离开,就很不甘心。后来我也想通了,我出生的时候就该死了,所以对活下来的每天都应该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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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斯小时候

我想对其他心智障碍者说,永远都不要放弃希望!这是我的人生信念,让我撑了28年没有跳下那条河。
 
今年年初,银行领导以影响股价为由,拒绝让我参与配送。走红让我没有了“月入过万”,好处是多了一批和我一起挨棒子的粉丝伙伴,我不再孤单。
 
如果不是因为疫情,我现在会开着电瓶车穿梭在上海的大街小巷,每天我都喝一杯伯爵红茶,家里有一套西服,收工后会穿起来,在镜子前臭美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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