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盟与俄罗斯的底层矛盾

“酒的秘密是时间，一切的秘密都是时间”。一年之前欧盟还在看美国与中国打贸易战、科技战，准备待价而沽；转瞬之间，欧洲已成为地区动荡的核心，地区战争、难民涌入、通胀高企轮番上演，需要美中施以援手。

一年之前德国与俄罗斯还在排除困难推进北溪二号，提升经济合作；转瞬之间，欧盟诸国与俄罗斯已形同陌路，恨不得“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今天我们从立体史观的哲学框架出发，聊聊欧盟与俄罗斯的底层矛盾。

立体史观在哲学框架上有两条立论如下：

1、事物可以分为三个大要素：质能、结构和感应。如果分析对象为国家，三大要素可以简化为：经济、政治和意识形态，三者是正反馈关系。当其中两项因素具备内在一致性时，可以控制第三项要素的发展方向。

2、一个事物会沿时间轴向前及向后形成锥形影响范围，我们称之为时空锥。一个事物的现时存在状态，受到三个时空维度的决定：过去时空锥、现时存在度和未来时空锥。事物变化速率越大，未来时空锥的影响占比越大，事物变化速率越小，过去时空锥的影响占比越大。

欧盟成立于1993年，是一个较为紧密的国家联盟组织，目前有27个成员国，人口5.1亿，领土总面积437万平方公里，约为澳州的57%（澳州为769万平方公里）。其中21个国家为北约成员国，有19个国家属于欧元区。

欧盟在成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GDP曾一直不断攀升，并在2008年达到19.26万亿美元的高峰，而当年美国的GDP仅约为14.71万亿美元，可见当时的欧盟是远远超过美国的。随着08年经济危机的爆发，欧盟的GDP也随之开始下跌。之后虽然有恢复，但一直没有超过2008年高峰期——即便在过了13年之后的2021年，欧盟GDP达到14.45万亿欧元，折合17.09万亿美元，相较高峰时期仍差约2万亿美元。在2021年中国GDP超过欧盟。

虽然欧盟经济上没有恢复往日全球NO.1的荣景，但也是地球最富庶的地方，主要国家的人均GDP在3-5万美元之间。欧盟是工业品生产国，俄罗斯是矿产、能源等原材料的提供国，二者产业上具有高度的互补性，互为对方产品的消费国。在苏联解体以后，欧盟与俄罗斯的经济关系整体上是不断密切的，怎么就变成了今天这种互相制裁的局面呢？

欧盟号称是一个经济、政治的共同体，但他的政治天然就比较松散，几个内部小国的反对就可以导致欧盟的政治行动胎死腹中。欧盟不但没有统一的财政权利，军事安全也由美国主导，缺乏约束机制使得欧盟的政治行动主要采取共识决。这种情况下欧盟要加强自身的存在，就需要增强各成员国意识形态的建设，通过经济和意识形态的内在一致性，保持政治结构的稳定性和政治行动的有效性。

 一个国家的意识形态简单来说是该国人民思想文化、价值观的最大公约数。对于一个稳定的民族国家而言，它的文化认同大部分来自于本民族的光荣历史传统，少部分来自于现在的生活状态和对未来的期许。比如我们一讲到中华民族几千年的伟大光荣历史，民族自豪感就来了，再讲讲未来的星辰大海、共同富裕，就能够知道我们是谁，我们跟其他国家有什么区别。

但欧盟成立的时间太短，只有30年，虽然欧盟成员国的历史悠久，但各自历史故事里的主角往往是敌对的：法国的光荣历史就是德国的耻辱，德国的光荣战绩就是周边国家的梦魇。欧盟成员国要联合起来，他们的意识形态就要建立在面向未来的普世价值之上，其核心是高于当下现实的人权主张，并在人权主张的基础上派生了环保、民主、自由等具体内容。

我们会觉得欧洲白左那套圣母意识形态十分幼稚可笑，比如环保，中国的环保英雄是踏踏实实的植树造林，欧盟的环保英雄是驾驶帆船环球旅行喊口号，因为驾驶帆船远比弯腰挖坑更有人权范，而人权范就是他们可以抓住的最大公约数。好在欧盟在成立至今的30年中，人均GDP始终名列前茅，富裕程度有目共睹，经济基础支撑了以人权为核心的意识形态，两代人下来欧盟的意识形态已经具备了一定的内生增益性。

在“人权”意识形态基础上，欧盟的政治也表现为“人权政治”，欧盟成为“人权外交”、“人权高于主权”的忠实拥护者，这与欧美经济发达和北约军事实力全球领先具有一致性。所以在苏联解体后的这三十多年里，以“人权高于主权”为旗帜的入侵行为成为欧美发动战争的主流理由，1998年的科索沃战争就是典型案例。

98年2月年南斯拉夫联盟共和国的科索沃地区发生了阿族独立分子和塞族警察之间的流血冲突，3月欧盟理事会决定暂停对南斯拉夫出口信贷同时对南斯拉夫实施武器禁运，6月欧盟又禁止在塞尔维亚进行新的投资并且宣称会尽快冻结南联盟和塞尔维亚政府的资金。

1999年1月15日晚有观察员称他们在科索沃南部拉察克村附近的山谷里发现了45具阿族平民的尸体，一下子引发了欧洲舆论哗然；3月15日欧盟出面要求南斯拉夫在接下来一周内签署所谓的和平建议，否则将有一场全面战争的风险，这个和平协议要求南斯拉夫军队撤出科索沃，科索沃享有高度自制，南斯拉夫当然拒绝了这份协议。

9天以后科索沃战争爆发，随后欧盟理事会就宣布禁止向南联盟提供石油及石油产品，为了编造科索沃战争的合法性，欧盟和美国大肆鼓吹“人权高于主权”，而罔顾侵略造成的伤害。

从传统国际法的角度来说，只有当国家安全或者根本利益受到侵害，才可以全力使用武力干涉，但“人权高于主权”论把外部武力干涉门槛大大降低。欧美为了避免在入侵引发的人权危机上陷入形式矛盾，又在这一行为上增加了通过精确制导武器减少平民伤害等修饰条件。

在欧美强大舆论霸权的演绎下，俄罗斯产生了“我上我也行”的错觉。2013年乌克兰发生第二次橙色革命，普京经营十几年的乌克兰亲俄派被赶下台，2014年3月俄罗斯将原属于乌克兰的克里米亚并入版图。客观地讲，俄罗斯拿下克里米亚的吃相还可以，既搞了全民公投，又没有发生大规模流血事件，过程和结果都符合欧美宣传的“人权高于主权”原则。

但是，欧盟的幕后大老板可是美国，本着“敌人支持的就是我们反对的”务实原则，美国高举捍卫乌克兰主权和宪法旗帜，彻底否定了克里米亚公投的合法性，联合欧盟制裁俄罗斯。鉴于俄罗斯吃下克里米亚符合欧盟的意识形态，欧盟在这轮制裁中表现得有点出工不出力。

俄罗斯领土面积全球第一，人口1.44亿，1999年苏联解体时GDP是1959亿美元，2013年GDP达到巅峰的2.29万亿美元，自2014年被欧美制裁后俄罗斯GDP随着油价起起伏伏，2021年GDP1.77万亿美元，约为高峰的77%。2021年人均GDP比我国还少一点。

俄罗斯作为全球领土最大的国家，在领土扩张过程中获益颇丰，反过来也受到了这一模式的诅咒，直到今天他的意识形态核心仍是传统的对土地和主权的喜爱。

当中美欧的意识形态都已经升级到“以人为本”的现代意识后，俄罗斯仍无法摆脱“占有别人土地和防止别人占有自己土地”的内在矛盾：因为别人讨厌自己，所以要建立出足够的安全空间，包括设立同盟国、中立国、安全保护国等等，然后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挖一块别人土地为己所有，这样一搞就让别人更加讨厌自己，然后就需要进一步加强自己的安全空间，形成死循环。

在东方这边，因为中国也不怕与俄罗斯正面硬刚，实现了武力均衡，双方虽有历史恩怨，还能以面向未来为主发展双边关系。但在欧洲，俄罗斯的周边小国完全没有能力与俄罗斯武力抗衡，看到俄乌战争马上联想到过去几百年的领土战争史，深感过了这么多年俄罗斯还是死性不改，一个个吓得瑟瑟发抖，箪壶食浆以迎美军前来本国制衡。

克里米亚是俄罗斯的核心出海口，身经百战抢来的，俄罗斯断不能将这个心肝宝贝再送回给乌克兰；而要盘活克里米亚，就需要拿下亚速海沿岸；要拿下亚速海沿岸，乌东就要在自己的控制范围内……俄罗斯在领土问题上的绝对意志激发了乌克兰更大的反俄情绪，形成俄罗斯与乌克兰外交的死循环。

为了解决克里米亚问题，消除欧美的制裁，八年来普京也是用尽和平手段：左右美利坚大选，看特朗普上台，又看特朗普下台。搞好与德国的关系，建了北溪二号，又停了北溪二号。一圈折腾下来，还是无解。2022年1月当德国宣布对已经建好的北溪二号按下暂停键时，普京的一声“德国不是一个主权国家”，饱含了对欧盟的失望。哀莫大于心死，既然软的不行，咱就来硬的，“战神保佑俄罗斯”。

这几年世界的主轴是中美斗法，俄罗斯虽然与乌克兰有矛盾，被北约挤压战略空间，但也远没到鱼死网破的阶段，为什么选择现在这个时间点开战呢？即便美国、北约保证不下场，战场上能快战速胜，逼乌克兰签城下之盟，也少不了被欧美制裁吧？俄罗斯做中美之间的胜负手、享受这波高油价红利、收中欧通道费，他不香吗？

因为俄罗斯有深深的远虑。

普京说过：苏联解体是20世纪最大的地缘灾难。他一战成名也是因为阻止了车臣从俄罗斯分裂，避免了俄罗斯解体的多米诺骨牌效应。俄罗斯未来会不会分裂？如何避免俄罗斯未来分裂，是普京这代政治精英需要回答的核心问题。

大家首先想到的是发展经济，一个国家能够让他的人们持续提升存在，持续形成有效增益，那么自然就会避免解体。但俄罗斯的经济有未来吗？

苏联解体三十年来，俄罗斯仍没有形成有效的经济发展模式，精细化工、新能源、互联网平台、大数据、微电子这些代表未来经济的产业没有一个和俄罗斯沾边，俄罗斯的经济产出还是矿产资源、油气资源和军工老三样，随着信息化、无人化、智能化在军事中的占比越来越大，俄罗斯能看家护院的武器只剩大家同归于尽的核弹了。

俄罗斯的经济地位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国际间滑落，他的经济总量已经低于韩国，俄罗斯精英人才大量流向欧美。现在这种模式走下去，俄罗斯的经济将没有未来。

俄罗斯的精华部分在欧洲，俄罗斯人天然的认为自己是欧美体系的一部分，但三十年融入欧美的实践，让以普京为首的俄罗斯政治精英深感自己被排挤、被侮辱和被敌视。

俄罗斯的未来能指望美国吗？全世界都知道中美博弈，俄罗斯是最大变量，但即便友俄的特朗普上台，还是没法给俄罗斯解除制裁。俄罗斯内部生变，最先跳出来肢解俄罗斯的必然是美国。

俄罗斯的未来能指望欧盟吗？俄罗斯要被分裂，欧盟从自身利益出发也将乐见其成。

普京马上70岁了，他什么都不做，俄罗斯也可以靠卖资源、军火和收中欧通道费，维持个20年。但20年之后呢？

俄罗斯现有经济模式天然就容易形成利益集团，社会上升缺乏通道，经济没活力，人才大量外流，进一步形成社会板结的恶性循环。试想20年后，当中美斗争缓和了，联合整俄罗斯怎么办？俄罗斯的内部利益集团、地方诸侯要保住自己的权利和利益，会不会像当年苏联解体一样，进一步解体俄罗斯？这些都是普京这个掌舵人在剩下的执政生涯中要解决的核心问题。

俄乌战争是俄罗斯国运的一个重要转折点，标志着俄罗斯与欧美阵营的决裂。战术上大家都看到俄罗斯这次暴露了很多缺点，既没有充分的政治动员，也没有展现现代战争的实力。但在战略上，俄罗斯“一边倒”地加入以中国为核心的经济体系，未尝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场冒险。

历史上，俄罗斯虽然占有了中国一些领土，但这次他带着白俄罗斯以及中亚各斯坦国等卫星国深度加入中国的经济秩序。从算大帐角度看，中国必然要投桃报李，大力支持俄罗斯保持稳定，以便吸纳更多的国家融入中国的经济秩序。

从内部看，俄罗斯本次势必拿下乌东，将乌东与克里米亚连成一片，使亚速海、黑海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俄罗斯以领土为核心的意识形态进一步巩固。有了外部大国的支持和内部意识形态的巩固，俄罗斯的基本盘就稳固了。

在内生经济上，与欧美制裁相对应，俄罗斯也放弃了对欧美专利的保护，为本土制药、软件等行业提供了内生空间。如果中国能在C929客机等大型高科技项目上与俄罗斯广泛联合，俄罗斯赶上高科技的末班车亦未可知。

总体来看，这次是俄罗斯的第二次休克疗法，适时停止俄乌战争，挺过最危险的这几年，未来和欧盟缓和关系，继续发展经济还是较为确定的事情。毕竟比核武器威力更大的是计算器，欧盟与俄罗斯天然的供应链关系，合则两利、斗则两害。

回到欧盟，欧盟现在的情况较为尴尬，经济上开源有中美等国竞争，降本被与俄罗斯互斗限制；政治上外有美国深度干预，内部各成员国都有小算盘；意识形态上，人权大旗已经深入人心，不调整，难以灵活应对当前的复杂局面；深度调整，又恐得不偿失，因为意识形态对经济和政治起到遮蔽和保护作用，一旦欧盟的意识形态发生大的混乱，恐怕祸起萧墙。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欧洲已经从一年前的战略主动变为了战略被动，只要中国不在人权上突破欧盟的接受底线，要欧盟整体制裁中国是不大可能了。

中美博弈的最大变量是欧盟和俄罗斯，现在两个变量都已经有利于我。印度人口已经达到14亿规模，在全球通胀高企的背景下，通过拿到低价的油气保持内部稳定成为印度的优先选项，没那么大兴趣与中国唱对台戏了。台湾看到乌克兰的惨状，只会更加坚持“得了支持不冒进”的政策方针。中、美、欧、日、韩都在大力发展芯片，在这个没有硝烟的战场上，台湾核心经济正被五面围攻，破防是迟早之事。

2022年2月美国通胀率逼近8%，上次这样的高点是1982年，为何1982年之后美国通胀下来了？因为之后美国的电脑科技和互联网科技突飞猛进，再次执全球科技之牛耳。

中国GDP总量要超过美国可以通过量的累积实现，但人均GDP要超过美国只能通过科技的质变，新哲学、新科学、人工智能、核聚变等新的生产力都依靠人力资源而产生，“以人为本”已成为中国意识形态的核心，也是欧美的共识，祝福俄罗斯也早日放下对领土的执念，实现欧亚大陆的深度共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