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到来前，一个乌克兰运动员和俄罗斯运动员的拥抱 | 谷雨

作者：郑立颖

本文转载自：谷雨实验室-腾讯新闻（ID:guyulab）

2018的平昌冬奥会上，阿布拉缅科获得了金牌，伊利亚获得了铜牌。阿布拉缅科和银牌获得者中国选手贾宗洋都身披国旗，而伊利亚什么都没有，因为兴奋剂丑闻事件，俄罗斯籍运动员只能以中立身份参赛，不得穿着、佩戴任何有俄罗斯字样的服饰，俄罗斯国歌和国旗也不得在赛场播放和展示，伊利亚也无法进行庆祝。

后来发生的一幕让伊利亚在很久之后回忆起来都依然觉得温暖，他记得自己很紧张，“我浑身发抖，甚至比在赛场上心跳的更厉害，”就在此刻，披着乌克兰国旗的阿布拉缅科走过来，把他一起包裹在了国旗中。那个场景也成为平昌冬奥会不断被回顾的瞬间。

“即使你们的国家因冲突而对立，

2月20日，北京冬奥会的闭幕式上播放了一个1分59秒的短片，最后定格的画面是男子自由式滑雪空中技巧的决赛结束之后，34岁的乌克兰运动员亚历山大•阿布拉缅科和31岁的俄罗斯奥委会运动员伊利亚•布罗夫大笑着拥抱了对方。在这场比赛上，中国运动员齐广璞获得了金牌，阿布拉缅科获得了银牌，这也是此次奥运会上乌克兰获得的唯一一枚奖牌，伊利亚则为俄罗斯争得一枚铜牌。

亚历山大•阿布拉缅科（左）、齐广璞（中）、伊利亚•布罗夫（右） ©视觉中国

奥组委对于这个瞬间的选取是有深意的，如同国际奥委会主席巴赫在闭幕式上说，“你们（运动员们）每个人都力争取得最佳成绩，但也希望竞争对手取得最佳成绩，并为他们加油。我们为此深受感动。你们不仅彼此尊重，还相互支持。即使你们的国家因冲突而对立，你们也彼此拥抱。”

奥运会结束之后，俄罗斯展开了对乌克兰的军事行动，战争开始了。某种程度上，那个拥抱是乌俄之间的和平在彻底崩坏前向世界展现的最后一抹温情，它打动了互联网上的很多人，但绝大部分人并不知道运动员需要为这样一个稀松平常的拥抱承受什么。

赴北京参加奥运会之前，乌克兰体育部部长瓦迪姆•古泽特表示，在北京冬奥会上，乌克兰运动员应该避免站在俄罗斯运动员旁边，不要和他们合影，也不要用俄语接受采访。（近年随着俄罗斯与乌克兰关系的恶化，乌克兰政府一直在加剧“去俄化”的进程，强化乌克兰语的国家地位成了重中之重，政府要求学校老师使用乌克兰语教学，火车站等公共场所去除所有俄语书写的信息。）

阿布拉缅科违背了两条禁令，他在此前的采访中说，“我们微笑着看待所有的禁令，但我们认为，体育应该在政治之外。”伊利亚也在接受当地媒体采访时说，“在我们从事自由式滑雪时，奥运会上会有个类似的斯拉夫兄弟团，我们乌克兰人、俄罗斯人、白俄罗斯人在一起。”

但并不是敌人”

34岁的阿布拉缅科身材高大，笑起来脸上有深深的沟壑。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他创造了辉煌的职业生涯，2018年平昌冬奥会上为乌克兰获得一枚金牌，那是乌克兰在冬奥会上的唯一一枚奖牌。当时他被视作国家英雄，获得了时任乌克兰总统的接见，并被授予功勋奖章。由于冬季项目训练条件的落后，本届冬奥会之前，很多专业人士预测乌克兰的奖牌数可能为0，但阿布拉缅科在决赛中尝试了5.0的最高难度，最终获得了一枚珍贵的银牌。在他看来，这大概是他的最后一届奥运会了。

阿布拉缅科平昌夺金 ©视觉中国

但照片曝光之后，人们分为两个阵营：一些人很高兴两国代表在如此的政治局势下，但仍然是朋友，有人说：“这是我看到北京奥运会非常温情的一幕，体育超越政治，阿布拉缅科做到了。”乌克兰的主流媒体感谢了阿布拉缅科的贡献，在连续两届冬奥会上，他都拯救了乌克兰，为这个国家赢得了唯一的奖牌。

但另一些人则深感愤怒，拥抱画面曝光之后，很多乌克兰人发着同样的一句话：“拥抱和亲吻敌人的运动员是可耻的。”很多人跑去他的社交媒体上留言，要求他公开道歉，有激进分子在社交网络上威胁阿布拉缅科最好“不要返回乌克兰”，并指出“你们现在不应该是兄弟”。

相比起阿布拉缅科，事件中的另一位运动员伊利亚则要幸运得多，在俄罗斯国内网站和他的社交媒体上，我们并未看到过多的批评。乌克兰媒体在此前对阿布拉缅科的采访中提到，外界认为这一类温情画面对于俄罗斯是有利的，可以被用于对乌克兰的舆论战。但无论是何种原因，伊利亚逃过了一场网络纷争。

伊利亚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有一种政治的观点，认为我们做错了，我们不应该拥抱，但我们只是想展现对彼此的支持和我们之间的友谊。”

阿布拉缅科则陷入了沉默，他关闭了社交媒体上的评论和私信。我们试图联系这两位运动员，均未收到回复。

这不是伊利亚和阿布拉缅科的第一次拥抱， 自从2007年开始练习自由式滑雪空中技巧开始，伊利亚就认识了阿布拉缅科，在他的描述里他们的关系很亲密，“我们从事同一项运动，我们在练习中成为了朋友，我们互相写信，互相打电话。”

平昌冬奥会上的阿布拉缅科与伊利亚 ©人民视觉

作为两国的顶尖运动员，他们经常会在各种比赛里碰到，因为从事同一项运动，他们能够理解并鼓励对方，阿布拉缅科说，“我们总是很高兴见到对方，我们是朋友，有时是竞争对手，但并不是敌人……直到今天，我们仍将彼此视为兄弟。”

2018的平昌奥运会上，阿布拉缅科获得了金牌，伊利亚获得了铜牌。他们两个人站在领奖台上，阿布拉缅科和银牌获得者-中国选手贾宗洋都身披国旗，而伊利亚什么都没有，因为兴奋剂丑闻事件，俄罗斯籍运动员只能以中立身份参赛，不得穿着、佩戴任何有俄罗斯字样的服饰，俄罗斯国歌和国旗也不得在赛场播放和展示，伊利亚也无法进行庆祝。

后来发生的一幕让伊利亚在很久之后回忆起来都依然觉得温暖，他记得自己很紧张，“我浑身发抖，甚至比在赛场上心跳的更厉害，”就在此刻，披着乌克兰国旗的阿布拉缅科走过来，把他一起包裹在了国旗中。那个场景也成为平昌冬奥会不断被回顾的瞬间。 

平昌冬奥会上的阿布拉缅科与伊利亚 ©人民视觉

但是之后的事情说明了，随着乌俄关系的恶化，他们之间的友谊有多么不合时宜。拥抱的照片公开之后，有乌克兰人在社交网络上怒骂阿布拉缅科，“为这样的胜利感到羞耻”，“在历史、文化、语言、领土上，你的‘兄弟’都在与我们‘共享’。”伊利亚也被国内民众指责不应该身披乌克兰国旗，他很无奈地说：“我们都是政治白痴。”

在后来的采访中，阿布拉缅科说：“我们运动员间从来不去谈论政治，只谈论体育。我认识来自不同国家的同事，包括俄罗斯的，多年来，我们是朋友，我们从不互相冒犯。我怀着强烈的体育精神和情感，用我们的旗帜包裹着伊利亚，祝贺他获得铜牌。人们不应该在这里寻找任何政治时刻。”

但自己一个人看那些评论的时候，阿布拉缅科还是会感到沮丧和无力，不过是一个友好的拥抱而已。在最开始从事体育运动的时候，他被反复告知一个理想主义的图景，奥运会，奥林匹克，和政治无关，在一次采访中，记者问他：“体育能脱离政治吗？”他说：“我期待如此，如果没有，那会让我感到失望。”

舆论的压力让许多乌克兰运动员的行为变得谨慎。在2021年残奥会协调性障碍100米比赛中，乌克兰运动员伊戈尔•茨维托夫获得银牌，当第一名和第三名的俄罗斯运动员邀请他合影时，伊戈尔•茨维托夫选择拒绝。后来，伊戈尔在脸书上解释了为什么他没有与俄罗斯人合影， “有人认为这是对竞争对手的不尊重，有人认为这是对乌克兰的尊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我只想说，我心中有乌克兰。”

2022北京冬奥会乌克兰代表队出场 ©视觉中国

乌克兰国防部副部长安娜•马尔亚尔在脸书中写道，“代表乌克兰参加国际比赛的运动员必须明白，俄乌战争正在乌克兰进行，而（这场战争）强加了一定的限制和责任。”     

记者问过阿布拉缅科如何看待俄乌之间的冲突，他说：“我不知道谁对谁错，到底战争是因为什么，谁站在哪一边，谁支持谁，我不在那些圈子里。也许我错了，但在我看来，无论如何，只有百姓受苦，无论是我们国家的，还是俄罗斯的。”

他对政治感到失望，他说自己不会去投票。相比起那些弄不明白的宏大叙事，他更珍惜自己的友谊，尽管遭遇批评，但他依然不想放弃自己的行为。“即使那种情况（批评）再次发生，我也会再次拥抱他。我们一起比赛了整整一年，一起在训练营——很明显，乌克兰人、白俄罗斯人、俄罗斯人、哈萨克人都彼此交流，结成朋友。”

2019年，自由式和单板滑雪世界锦标赛在美国鹿谷举行，阿布拉缅科获得银牌，而伊利亚•布罗夫获得铜牌。他们再度在领奖台上彼此拥抱。

总是觉得自己像个陌生人”

1988年，阿布拉缅科出生于乌克兰东部城市哈尔科夫的一个军人家庭。3年后的1991年，伊利亚出生于伏尔加河上游的雅罗斯拉夫尔。

伊利亚出生的时候他们还同属一个国家，他出生仅一个月不到，苏联解体，乌克兰独立。

在父亲口中，阿布拉缅科是一个非常有天赋的运动员，12岁时，他第一次完成在滑雪板上的空翻。他有着180的身高，但专攻空中技巧常常能够挑战他人无法做到的动作，自由式滑雪最高时甚至可以离地16米。

平昌冬奥会自由式滑雪男子空中技巧决赛中的阿布拉缅科 ©视觉中国

而伊利亚16岁的时候才开始从事自由式滑雪，在此之前，他做的是从体育特技表演，从他刚开始参与这项运动时，他们彼此相识，更有经验的阿布拉缅科给了他很多的技巧上的指导和帮助。

他们从事的是一项令人恐惧的运动。他曾在背部落地时的冲击非常强烈，以至于毛细血管在肺部爆裂。“运动员经常吐血。这是胜利的代价。”

2016年，阿布拉缅科在瑞士的训练营中膝盖严重受伤。腿的外侧和十字韧带撕裂，那几乎葬送了他的职业生涯，有人建议他需要在9个月内停止运动，他的父亲告诉媒体，儿子是一个十分倔强的人，“就在4个月后，萨沙拄着拐杖来到了健身房。6个月后，他就像长出了一条新腿。”

伊利亚的半月板曾受到严重损伤，北京冬奥会前一年，他还曾从斜坡上摔下。好在，他们相互鼓励着，熬过了那些黯淡的时刻。    

他们曾有机会变成真正的队友。在2014年索契冬奥会之前，阿布拉缅科曾受邀加入俄罗斯国籍，为俄罗斯效力，那代表着更高的薪水和更好的训练条件，但他考虑之后还是拒绝了，他更想为自己的祖国效力，“我不喜欢在外国做客，总是觉得自己像个陌生人。当为乌克兰赢得奖牌时，这种高兴可能是翻倍的。” 

乌克兰前总理米科拉·阿扎罗夫近日在社交媒体上说，“对于所有因为阿布拉缅科去拥抱俄罗斯运动员而讨厌他的人，我建议您首先在生活中取得至少一些成就，然后再去谈论勤奋、纪律严明、积极进取的人，他们每天辛勤工作，正如他们过去所说，用汗水和鲜血，他们取得了优异的成绩同时改善了乌克兰在世界上的形象，为我们的国家增光。”

在媒体的报道中，阿布拉缅科目前已经在思考退役之后的事情，我们并不知道下一次看到他在赛场上和自己的朋友、对手拥抱是什么时候，战争中的乌克兰目前取消了所有的体育和集体活动。身在基辅的阿布拉缅科在社交媒体上发了一张图片，乌克兰的黄蓝双色国旗。

（来源：腾讯新闻）

身披国旗的阿布拉缅科 ©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