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离开“帝国坟场”，战略回归将重新搅动欧亚

作者：凤凰网军事

本文转载自：凤凰网军事频道（ID:milifengcom）

文|凤凰网军事

核心提示：

1.阿富汗局势发生当前剧变之前，阿富汗战事对美国而言，只能称得上是“麻烦”，既非“泥潭”，更非“帝国坟墓”，无论从军费与军力等方面看，阿富汗战事对美国的消耗绝非难以忍受。

2.美国从阿富汗撤军对周边局势最大的影响，并非军力部署与军费分配上的调整。通过从阿富汗撤军，美国正在回归其传统的战略格局。此举在地缘战略与大国外交上的冲击，将远远大于驻阿美军重新部署所带来的影响。

3.美国从阿富汗撤军是经过长期筹划与准备的行动。美国并非是在前一周抛弃了其建立的阿富汗政权，而是早在一年半以前。美国虽然对近一周事态的剧变缺乏充分准备，但对整个阿富汗事态可能的走向已有预期。

4.阿富汗事态的剧变是相关各方预期之中的“灰犀牛”，而非突然出现的“黑天鹅”，但其地缘影响力仍极为巨大，并要求相关各方予以高度关注与谨慎应对。

一、

最近，“帝国坟场（Graveyard of Empires）”一词不断在全球各个媒体、平台上刷屏，并出现在几乎所有关于阿富汗当前态势的讨论中。事实上，这个专门指代阿富汗的词语可能早在19世纪中叶便已出现，但我们至今仍无法追溯到是谁最先使用了这个词。

（图注：油画《一支大军的幸存者》，描绘的是1842年英军远征阿富汗失败，唯一一名幸存者返回印度的情景）

“帝国坟场”，这是一个形象却不够准确的词汇。事实上，位于亚欧大陆心脏地带南部的这一地区，在其2500多年的成文历史上，几乎总是属于某一个帝国，它既非不可征服之地，也非蛮荒不化之地。而另一个事实是，也没有哪一个帝国因为其对阿富汗的统治而毁灭。当然，入侵阿富汗对苏联的国际声望与战略布局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但要让苏联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瓦解，这样的打击是远远不够的。冷战中，与苏联博弈的各大国所付出的努力，远不止是支持兴都库什山里的游击队员这么简单。

二十年前，在9·11事件发生后第26天，美军对阿富汗发动“持久自由”作战（Operation Enduring Freedom），又用了71天摧毁了塔利班政权。但随后，美军就陷入了持久不断的游击战之中，这也是美国历史上经历的最持久的一场战争，历时近二十年，甚至超过越南战争。这场由美国发动的阿富汗战争，直接造成至少212,000人死亡，其中，美国为首的北约武装力量死亡3,590人（美方2,448人），美国政府所雇佣的军事与劳务承包人员死亡3,937人，阿富汗安全部队、塔利班、“伊斯兰国”等各方武装的死亡人数无法精确统计，但至少在12万人以上，平民的死亡统计数字则更加模糊，最保守统计，也在47,000人以上。这场战争还造成约500万阿富汗人沦为难民，流亡他国。此外，美国为首的北约力量，及其承包商，还承受了37,700余人受伤的代价，消耗的军费也高达8,000亿美元，损失不可谓不惨重。而其所取得的成果则更为渺小，在7万多名装备落后的塔利班武装的打击下，便几乎顷刻消解。仅就此而言，阿富汗即便不是真正的“帝国坟场”，似乎也能称得上是个“泥潭”。

但如果我们更加精细地进行观察，就会发现阿富汗战争对美国也算不上什么“泥潭”。

事实上，美军在阿富汗的作战行动主要分为两个阶段：以美军为主的“持久自由”作战，以及以阿富汗安全部队为主的“自由哨兵”作战（Operation Freedom’s Sentinel）。前一阶段从战争爆发持续到2014年12月28日，在此期间，美国为首的北约在阿富汗部署的最高军力（称为“国际安全援助部队”）规模达到十万人。而后一阶段则从2014年12月29日至今，这支力量的规模迅速削减，在2019年时仅包括13,975名美军（其中8,475人分布在阿富汗安全部队中承担训练任务），8,673名来自美国各盟国的军人。在2021年初，这支力量则进一步削减到9,592人，其中美军约2,500人，这些美军中包括一个安全部队支援旅（第4安全部队援助旅），以及一大批难以计数的特种作战、情报、侦察、通讯与后勤支援单位。

在“持久自由”作战阶段中，美军共付出有2,352人丧生，20,147人受伤的代价；而在“自由哨兵”作战阶段，美军共付出96人丧生，573人受伤的代价。前一阶段，美军平均每月伤亡142人，后一阶段，美军伤亡仅为8人。

导致这一变化的主要原因，是美军组建了兵力高达30万人的阿富汗安全部队，并将他们顶上了战斗一线，美军仅提供情报、信息保障，与空中火力支援。仅在2018年，美国空军即在阿富汗出动8,196架次执行战斗任务（仍远低于2013年之前年均12,000架次的规模），并投射7,362枚弹药（主要为精确制导武器，如空地导弹和精确制导炸弹），而在空中支援中，也大量使用无人机执行打击任务。

在一系列的策略调整之后，美军得以在可控的成本下进行阿富汗战争：

第一，作战成本被有效控制，“持久自由”作战的单月战费高达36亿美元，而策略调整后，2019年“自由哨兵”作战的单月平均作战成本降为31亿美元，到2020年，这一数字进一步下跌到10亿美元，这还是按当年货币价格进行计算的结果，是加入通货膨胀影响的数值；

（图注：自2008至2020财年，美军海外战费中伊拉克与阿富汗作战成本占比的变化）

第二，新技术条件下的空中力量对游击队的威胁极为巨大，塔利班武装在2018-2019年间陷入了严重的军事困境，也就是美军方此前强调，“在多哈宣言达成前，北约在阿富汗正处于军事上最有优势的时期”。塔利班武装虽然仍在西部与南部山区勉强维持，但对主要城市和安全部队基地的威胁已经大为减小。

而对阿富汗的重建援助对美国的压力则更为微弱。在这方面，美国表现得极为吝啬。截至2019年6月30日，在投入阿富汗的7,645亿美元重建援助中，美国实际承担的仅为1,217亿美元，其中785亿美元被用于阿富汗安全部队的训练、装备与作战成本。真正用于阿富汗重建与开发的财政拨款，累计仅为241亿美元，看起来不少，但却是分散在长达18年中拨付的，仅相当于美国在阿富汗战费的3%，按照美国战略与国际问题研究中心的说法，这些援助相对于美军在阿富汗消耗的军费而言，几乎不值一提。

综上所述，在今年美国最终启动从阿富汗撤军时，美军在阿富汗的状态大概是这样的：

1、部署兵力约2,500人，但其中没有营以上的战斗单位（这也是目前美国紧急向阿富汗部署两个陆战队营和一个步兵营的原因）。

2、平均每个月作战成本约10亿美元，主要来自中央司令部的空中力量。

3、美军平均每月伤亡8人。

4、除美军作战成本之外，阿富汗安全部队与阿富汗重建每个月消耗约4-5亿美元。

这样的代价，对于美国而言，不算轻微，甚至可以说有些沉重，但距离“难以承担”还有很大距离。不过，任何成本都要与其所产生的收益相比较，这也是本文打算重点强调的：

美军是否继续驻扎阿富汗，对美国政府而言，是一个大战略层级的问题，虽然美国政府面对内政和财政上的一定压力，但并不至于成为影响美国战略判断的主要因素。从阿富汗撤军的主要考量，必然是战略性的，即：撤军之战略收益，大于美军继续驻留所带来的收益。

那么，美国从阿富汗撤军到底有什么收益呢？

二、

近几天，也有很多同行指出，我们应当对美国从阿富汗的撤离保持高度警惕。尤其是针对美军腾出驻阿军事力量，围绕中国进行强化部署。对于他们的警惕性和大局观，我们也击节赞叹。但若仅仅围绕这一点，则未免对美国战略布局的观察有所疏失。

前文已经进行盘点，美国从阿富汗所抽离的军事力量与财政资源其实非常有限，对于美国所面对的其他问题，尤其是大国博弈而言，甚至可以说是杯水车薪。若仅以绝对数量计算，从阿富汗撤军所腾出的兵力与财力，只能勉强为美军增加仅仅1-2个装甲旅（当前，美军一个装甲旅编制4743人，装备采购成本约60亿美元，年均维持成本约12亿美元）。而无论在东北亚还是东欧，这点儿军力在战略和作战层面的价值也都是非常有限的。

美国从阿富汗撤军，对欧亚大陆上的军事格局，几乎不会造成明显的影响。那么，这场撤军对美国而言，究竟能带来什么收益呢？

漫长的时间，容易让人们的认识或记忆发生变化。

从反恐战争爆发以来，至今已近二十年。而从冷战结束，到反恐战争爆发，则只有十年时间。也就是说，在苏联崩溃后，美国作为唯一的超级的大国的三十年中，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进行这场反恐战争。这漫长的时间，让很多人都产生了一种感觉，反恐战争中展现的，就是美国的战争方式，也就是美国的战略常态。

（图注：轻型车辆＋轻步兵，“老干妈”都算重武器，在荒野之中拆民房，冷战中的美军看了直摇头）

但这场反恐战争，对美国而言，绝对是前所未有的。

1、美国从未在距离海洋如此之远的距离进行一场战争，事实上，作为亚欧大陆“心脏地带”一部分的阿富汗，是世界上距离海洋最遥远的地区。

2、美国也从未面对过一个如此隐匿的对手，在战场上，没有一个攻占后就能结束战争的地点，也没有一个抹杀之后就能迫使对方屈服的人物目标。

3、在这场战争中，外交手段发挥的作用极为无力，美国也无法通过外交手段争取对手的妥协。

反恐战争的长度超过越南战争，而在战场的贫瘠程度上，阿富汗更是越南所无法比拟的。

可以说，美国冲入阿富汗的战略决策，违反了从西奥多·罗斯福、阿尔弗雷德·马汉、尼古拉斯·斯皮克曼、乔治·凯南、兹比格涅夫·布热津斯基、亨利·基辛格以来美国战略家们关于美国战争方式与战略原则的所有论述。这是一场无法取得胜利的战争，美国的政治家们不得不采用其他的方式，争取终战。

也因此，终结在阿富汗的战争，也就有了双重的含义：第一，结束一场无法取得胜利的战争；第二，回归美国所熟悉的战略态势。第二重意义并不明显，但意义却更加重大。

冷战结束后的最初十年，对俄罗斯等很多区域大国而言，是非常压抑的十年，在这十年中，美国充分利用了其超级大国的力量优势，与离岸大国的地缘特性，对亚欧大陆上的各大国施加了很大的压力。随后的二十年，美国卷入了反恐战争之中，深入欧亚大陆“心脏地带”与环地中海的“破碎地带”，其巨大的影响力与军事压力，迫使这些地区的政治力量做出应对，其中一个重要的趋势，就是区域一体化的持续加速。这种态势，也是布热津斯基与基辛格等老一辈美国战略家们所高度警惕的——美国耗费巨大成本，跨越两洋，却促进了亚欧大陆国家的抱团，而这些大国之间本有着错综复杂的地缘矛盾。

对美国而言，这种不正常的战略态势损己利人。一定程度上，阿富汗堪称美国战略失误的峰值，从阿富汗撤出，无论美国下一步的战略规划如何，都很难在失误程度上比肩冲入阿富汗的决策。

与此同时，亚欧大陆上的各大国则要努力回忆，重新找回当年的感觉，去面对一个离开亚欧大陆心脏地带，重返离岸大国态势的美国。对各国而言，那种感觉绝对称不上愉快。

而现任美国总统拜登，事实上也是一个在美国的传统战略态势之中浸淫已久的政坛老手。

三、

当地时间8月16日，美国总统拜登在白宫就阿富汗局势发表讲话，作为在波谲云诡的美国政坛上混迹五十余载的老手，拜登在这次讲话中展现出了极高的表演天赋。讲话中一句表述是，“从来没有撤出美军的好时机（there was no good time to leave）”。并称其从未对从阿富汗撤军感到后悔。

几句话就展现了一位“负重前行”的“负责任”的政治家的“风骨”。

对拜登而言，从阿富汗撤军当然没有什么好后悔的。当小布什将美军派入阿富汗时，就引来了美国国内战略学界的激烈批评，甚至连布热津斯基与基辛格这一对矛盾深重的师兄弟也罕见地站在了同一立场上。此后的每一任美国总统也都做过撤离阿富汗的承诺，并试图推进这一进程。但小布什在9·11事件后裹挟诸多盟国发动的这场联盟战争，本就存在协调与决策迟缓的问题。加上反恐战争引发的环地中海—中东地区持续动荡，反而迫使美国不断在这场战争中加码。如今，在特朗普和拜登看似相互甩锅的一连串操作之后，美国终于与阿富汗完成脱钩。

而这一脱钩早有迹象，并非是最近的两周的事情。

至今，也很少有人能够清楚地阐述特朗普时代的对阿富汗政策。特朗普擅长隐匿自己的意图，更擅长转移他人的注意力。但在他的对阿富汗政策中，有一项前所未有的行动，是所有盟友，包括阿富汗政府都感到极为震惊的。那就是特朗普直接与塔利班展开对话，并达成停战协议。

（图注：《多哈协议》签署现场）

2018年7月，美国政府官员秘密拜访了塔利班驻卡塔尔的政治办公室。2018年9月，特朗普任命扎尔迈·哈利勒扎德为美国国务院阿富汗问题特别顾问，专门负责推进与塔利班的谈判。当年12月，美国与塔利班之间的对话开始在卡塔尔首都多哈进行。同一时期，塔利班与俄罗斯政府的对话也在莫斯科同时推进。

到2019年年末，美国政府与塔利班在多哈共进行了九轮会谈，全都不包括当时的阿富汗政府。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莫斯科。最终，在2020年2月29日，美国政府与塔利班达成《多哈协议》，该协议立刻得到各大国与联合国安理会的认可，但协议中并不包括当时的阿富汗政府。特朗普赶在大选前拿出这一成果，并向美国国内宣布，要在2021年9月11日之前结束撤离阿富汗，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总统连任会泡汤。

在多哈协议中，美国不仅承诺了从阿富汗撤军、放弃驻阿富汗五大基地，更承诺将释放5,000余名监狱中在押的塔利班武装人员，其中很多都是久经沙场的骨干人员，用于交换塔利班手中的1,000名阿富汗安全部队战俘。而监禁着这批塔利班战俘的阿富汗政府，完全没有参加这一谈判。阿富汗政府虽然并不情愿，但最终还是在特朗普的压力下，释放了多达5,100余名塔利班武装人员，换回了1,000名安全部队成员。在2018-2019年的围剿中被打得伤筋动骨的塔利班得到了极大的加强。

（图注：阿富汗安全部队与塔利班交换战俘现场）

从协议开始实施的2020年3月1日开始，塔利班忽然变得活跃起来，协议签署后的45天内，塔利班发动了超过4,500次袭击，同比增加70%，在这些战斗中，有900 多名阿富汗安全部队人员丧生，高于去年同期的约520 人。而因为美军停止空中支援，塔利班的伤亡人数从去年同期的约1,660人下降至同期的610人，战场形势完全逆转了。在6月第三周，阿富汗安全部队出现了其建立以来的最高伤亡记录，单周伤亡841人。战场上，开始出现阿富汗安全部队遭到围攻并成建制投降的情况。

（图注：塔利班的装备也开始迅速改善，并组建起一批精锐突击队）

如果我们回溯过去三年来围绕阿富汗所发生的事情，就会发现，美国并不是在上周抛弃了前阿富汗政府，这件事情至少发生在18个月以前。

四、

几年来，美国等西方国家的政府与智库关于阿富汗问题的研究报告中，很少会认为前阿富汗政府与安全部队具备独立维持的能力。军事、经济援助对其存在必不可少。也因此，援助力量的撤离，也必然立刻引发崩溃，这一点，不仅在西方国家，我国国内关注阿富汗问题的研究者也基本都有此共识。美国的撤离将引发阿富汗前政府的崩溃，这绝非突然出现的“黑天鹅”事件，而是在天际线上逐渐靠近的“灰犀牛”。

在美国启动最终撤离程序后的4月13日，到7月5日之间，90%的美军和承包商从阿富汗撤离，这83天内，仅C-17型大型运输机就起飞984架次，将17,000余件军事装备运离阿富汗，随机离开的有2,200余名美军和约5,000名军事承包商。这个过程，也是前阿富汗政府与安全部队的脊柱被一点点抽出的过程。每天在喀布尔上空盘旋的重型运输机，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喀布尔城中的军民这样一个事实：美国人跑了。所以，阿富汗前政府与安全部队最后时刻的突然死亡，也就不难理解了。

2021年8月15日，塔利班未经战斗进入并控制了喀布尔，距离他们离开山区开始冲向城市，刚刚过去108天。这一天，被很多人视为阿富汗战争的结束。但喀布尔的剧变，引发的震波，将从这亚欧大陆的心脏地带传向四方。诸大国彼此间的试探、判断、协作与组合，都将开启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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